看著樊採頤的模樣,蘇道山不禁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從謝尋白和樊採頤的對話中,他隱約猜到,自己提供的這個消息,怕是無意中給這位師姐帶來了什么麻煩。
「萬昌城……而且還需要讀書人……」
蘇道山心裡想著,忽然想起最初見到樊採頤的時候,聽她提及,似乎自己得到的那個文道道種就是為了某個她籌謀已久的秘境計劃而準備的。
「難道當初她說的就是萬昌城?」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謝尋白和孟樵夫對視一眼,都有些頭疼。
他們是最清楚萬昌城那個秘境和樊採頤的關係的,也是最清楚這件事,對這個身世離奇,自幼經歷無數坎坷的少女來說意味著什么。但事到如今……
兩人眼神交換間,已然做出了決定。
謝尋白對樊採頤道:“採頤,這次外出清剿流民你就不參加了。道山剛剛入門,如今局勢又亂,你乾脆還是留在翼山城。萬一有什么事兒也好有個照應。”
“我……”樊採頤猝不及防,睜大了眼睛,“留在翼山城?”
她一時懷疑自己聽錯了。但念頭只一轉,她已然明白了過來……寒谷掌握著萬昌城的情報,和軍方溝通之後,也是必然要參與到萬昌城那邊的。五師叔讓自己留在翼山城,便是要徹底將自己排除在外,以免到時候出什么岔子……
樊採頤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氣急道:“不,我要去。”
“師門決定,不容違背。”謝尋白板著臉道。
樊採頤氣憤地把目光投向孟樵夫:“四師叔……”
孟樵夫用一種困惑的眼神看了謝尋白一眼,旋即才彷彿明白過來什么,嘆了口氣,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仰頭看天,裝作什么也沒聽到。
這一幕,只看得蘇道山差點笑出來。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剛認識的這位四師叔,外表粗豪,實則最是狡猾,最喜歡裝好人。
之前自己和雲景門的馬文瑞交手,他就把包守義送過來給自己當磨刀石,錘鍊武技,還弄得對方大為感激。如今明明是他和謝尋白交換眼色做的決定,卻是一副有心無力的樣子,鍋甩得飛起。
謝尋白有些尷尬地咳嗽一聲,把目光投向蘇道山:“這些日子,你樊師姐就住你家了。正好也方便指點一下你的武道。”
說著,謝尋白又拿出兩個功法玉牌,遞給蘇道山,“這兩門功法也是寒谷絕學。一門名叫冰甲功,一門名叫風雪截脈手。”
“冰甲功是一門防禦功法,修煉到極致,可大幅提升身體的防禦力,肌肉皮膚堅硬如鐵,刀槍難入。而風雪截脈手則是一門近戰小巧技法。可以截斷對方氣血,控制對手。這兩門功法,本待是你入門之後再傳你。可如今你既然已經將之前的四門功法修煉到了精通以上,那便有資格修習了。”
一旁的孟樵夫也彷彿恢復了聽力,點點頭,笑道:“藝多不壓身。學得快就多學幾門。遇見難纏的對手,也多些防身的手段。”
“是。”蘇道山恭恭敬敬地接過,心下一時不知道是喜悅還是煩惱。喜悅是手裡又多兩門寒谷絕學,而且聽起來,跟自己之前的四門功法有極強的互補性。煩惱卻是沒想到這兩位師叔一轉手就把樊師姐這個燙手山芋交到了自己手裡。
「住在我家,這便是有讓我幫忙看著她的意思。可讓她指點我武道,那我還有好日子過么?」蘇道山心下打定主意,回去就好吃好喝把這位姑奶奶給伺候好,然後敬而遠之。千萬不能給她遷怒的機會。
蘇道山想著,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另外,弟子還有一事稟告。雖是私事,但因關係家族至親安危,因此……”
“什么事?”謝尋白道,“但說無妨。”
“弟子得到消息,聽聞京都緝事局派出了一個名叫孫政的人來夏州,如今已經到了北郡左近,聯繫了一些魔道宗門,似乎要對我家不利……”蘇道山道。
“緝事局?”謝尋白和孟樵夫對視一眼,都皺起了眉頭。
謝尋白冷冷道:“他們倒是鍥而不捨。”
蘇道山在一旁察言觀色,敏銳地發現謝尋白和孟樵夫雖然皺起眉頭,但神情之間似乎並不以為然,看起來既沒怎么放在心上,也一點也不意外。
想著,蘇道山擺出一副恭敬求教的模樣,問道:“不知道一個小小的蘇家究竟是得罪了京中哪尊大神,以至於需要動用緝事局……”
蘇道山早知道蘇家的事情並不是什么秘密。如果米家,周家這樣的家族知道的話,那以寒谷的地位和謝尋白的身份,想知道也不會太困難。就算以前不知道,在自己成為寒谷親傳之後,也是必然會有所瞭解的。
果然,在聽到蘇道山的問題之後,倒是謝尋白的神情顯得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弟子一向不通世故……雖自幼長在蘇家,但家中事務一向都是大人處置,弟子少有涉及,”蘇道山訕訕地一拱手道,“還請師叔解惑。”
不通世故……謝尋白和孟樵夫對視一眼,都神情古怪。
這小子表面木訥,實則粘上毛比猴都精,他要是不通世故,那這天底下怕是沒幾個懂世故的了……他們當然不知道蘇道山實則已經是另外一個靈魂,只當是這小子從小偽裝,刻意不去打聽的結果。
“這倒不是什么秘密……”謝尋白說著,卻是扭頭看了樊採頤一眼。蘇道山順著謝尋白的目光看過去,卻正好看見樊採頤冷著臉扭開頭去。
「看五師叔和樊師姐的神情……難道這件事,跟樊師姐還有什么關係?」蘇道山心下驟然閃過一個念頭。
謝尋白嘆了口氣,對蘇道山道:“十五年前的太子案,你可知道?”
“大略聽過一點,未知細節。”蘇道山恭敬地道。
謝尋白口中的太子案,在熙國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案發生於十五年前,內容也很簡單,據說當時先帝病危,本是太子繼位。卻不料先帝在去世前一晚,忽然下詔廢黜太子,著令圈禁,繼而將皇位傳於皇三子,也就如今的皇帝。
年號永泰。
所謂字越少,事兒越大。此案一出,一夜之間天翻地覆,而由此所產生的一系列巨大而又深刻的變化,直到現在依然影響著大陸格局。
只不過,事情雖是人盡皆知,但具體細節畢竟是頂層機密,普通人很難知道內情。而對於蘇道山來說就更是如此了。原身性格木訥,只好讀書,不問世事,因此對於這場鉅變也只是有所耳聞而已。
之前在揣測蘇家麻煩的時候,蘇道山就通過種種蛛絲馬跡,猜測與此怕是有些牽連。因為當初祖父蘇景彥,就是在此案爆發,新皇繼位之後不久辭官歸鄉的。而今聽謝尋白提及,果不其然。
只見謝尋白沉吟了一下,開口道:“說起此案,當年先帝四子之中,皇長子和皇三子皆為嫡出。也是僅有的兩個有資格承繼大寶的人選。皇長子秦惟升文武雙全,寬厚仁和,三十年前就被立為太子,深得文武百官擁戴,在軍中威望也是極高。尤其是四大野戰軍團的烈火軍隨其南征北戰,對其忠心耿耿,稱之為親軍也不為過……”
蘇道山聽著,心念微動。夏州是烈火軍的防區之一,翼山城常年駐紮烈火軍的一個營,他是從小看大的,卻不知道烈火軍和前太子還有這么一層關係。
“……自古以來,立嫡立長乃是正統。加之秦惟升本身出身於四大超級宗門之一的雲隱宗,天賦超卓,人品貴重,早早就被各大宗門看好,因此在許多人看來,大位之爭並沒有什么懸念。”
謝尋白說著,嘆了口氣,接著道。
“不過沒想到,十五年前九月十九,先帝大行前一夜,卻是陡然間天翻地覆,乾坤倒轉。皇長子秦惟升被廢,倒是一向不被人看好的皇三子秦惟軒得登大位……”
“為什么?”蘇道山不解地問道。廢太子這種事,不管在這個世界還是他來的世界,歷史上都屢見不鮮。但培養儲君十幾年,卻在最後關頭將其廢掉的,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且不說儲君之位何等重要,牽一髮而動全身,影響的是皇權江山,家族興衰,就單說對身為父親的先帝本身,就是一種否定。
父子親情,多年養成教育,一朝煙消雲散。哪一個父親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因此在蘇道山看來,前太子身上,必然有一個罪無可恕的罪名。
然而,卻見謝尋白苦笑著搖頭道:“誰知道呢。真相不光你想知道,各大宗門,世家和軍方也都想知道……”
蘇道山心頭一跳,震驚地問道:“連個說法也沒有嗎?”
謝尋白沉默地搖了搖頭。
蘇道山瞳孔微微放大。他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回答。
要知道,新紀元以來,人類世界便是四分五裂。人類蝟集於一座座沒有受幽火荼毒的城市,憑藉城牆和驅魔陣苟延殘喘。說是一個國家,實則只是一座座孤島般的城市的聯合體罷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皇權之威就非常有限了。不然也不會是皇室,宗門和世家共治天下的格局了。而這也就意味著,即便是皇帝之位,也不是先帝一個人說了算的。在天下各大勢力都有共識的情況下,忽然推翻大家認定的繼承人選也就罷了,但至少要給一個說法啊……
如果連一個說法都沒有,那彼此之間,哪裡還有什么信任的基礎?
想到這裡,蘇道山這才發現,自己之前對於這個世界的瞭解還是太淺了。原本以為這已經是一個殘酷而混亂的亂世了,卻沒想到,情況遠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複雜得多!
“那我們蘇家……”蘇道山問道。
謝尋白看著蘇道山,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表情,開口道:“原本你祖父蘇景彥乃是三皇子秦惟軒一系……”
“哦?”蘇道山張大了嘴,這個答案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剛才謝尋白提及太子案的時候,他心下其實已經大致有了推測,覺得蘇家如果有什么事,必定就是站錯了隊,卻沒想到……
還沒等蘇道山消化完這個信息,卻見謝尋白臉上表情愈發奇怪,說道:“不過,據傳在事變前日,你大伯帶了重禮,公開前往太子府拜謁……”
謝尋白只說了這一句,便沒再說下去了。而蘇道山整個人都懵了。
先皇病危,二龍奪嫡。如此敏感的時刻,身為三皇子陣營的人,卻公然前往太子府拜謁……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什么意思。
那就是見勢不妙,要改換門庭啊!
「這是祖父的決定?不……不對!」蘇道山念頭才一閃,便立刻發現其中的問題所在。
「我這位祖父雖只是戶部的一個五品小官,但曾祖父蘇啟鴻卻是太祖心腹,官至從三品,封子爵,職掌京都城防。這樣的身份,放在一眾開國勳貴中雖不顯眼,但也絕對排得進核心圈子了。祖父自幼在這樣的圈子裡長大,且不說為人深謀遠慮,老成持重,就算是個二愣子,也斷然不會在最後關頭做出這種事來。」
「且不說你一個放在兩邊陣營中都無足輕重的五品小官,根本就不需要露頭,就單說要投靠太子,那也是家主親自出面才具備最基本的禮儀和誠意,斷沒有道理只輕飄飄地派一個兒子去……」
「這么蠢的行為,豈不是兩面都得罪了?」
而能做出這種事情來的……蘇道山瞬間就捋清了真相:「這是大伯自作主張!他只當先帝病危,皇長子秦惟升已然是勝券在握。卻沒想到……」
而到了這個時候,原身腦海中的一些零碎記憶,也終於串聯起來了。蘇道山一時恍然大悟。
難怪平日裡提及當年的事情,蘇家上下,連帶著邱大爺等一幫族裡老人都臭著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難怪蘇家回了翼山城之後,也過了十幾年平安日子;難怪如今有京中人物發話,米家就敢對蘇家下手……
“可是,”蘇道山不解地問道,“這事已經過去十多年了,為何緝事局現在找上我家……”
謝尋白一挑眉毛道:“永泰帝乃是僥倖上位。你想想,以他的根基,若沒有些殺伐手段,怎么坐得穩那個位子?況且,就算他顧著兄弟親情,顧著顏面,他手下那些人可不會有半分手軟。這種事情,本就是你死我活,不把前太子在朝野中的支持者一一拔出,他們能安心?”
說著,謝尋白冷哼一聲道:“緝事局,不過是他們當中最兇惡的一條瘋狗罷了。這些年,朝野都被他們咬了一圈。而除了清算之外,他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是找一個人……”
“誰?”蘇道山好奇地問道。
“秦惟升的執旗人。”一旁的孟樵夫開口道:“也就是太子暗衛長亭軍的主持人。”
謝尋白點頭道:“秦惟升當了十五年太子,樹大根深。尤其是他的暗衛長亭軍,當年可是戰功赫赫。這些人中的大多數在他被廢之後就已經被挖出來了,死的死,殘的殘,逃亡在外的僅有一百餘人。已經翻不起什么風浪。但問題在於,長亭軍除了這些普通暗衛之外,還有九位神秘長老……
“這九人身份各不相同。據傳不乏朝中,軍中和宗門的大人物。平日裡,他們分處五湖四海,並不參與長亭軍暗衛的任務,只有在得到秦惟升指令的時候才會出手。因此,當年事變,這九人沒一個落網,甚至連他們是誰都沒人知道……”
說著,謝尋白把目光投向蘇道山:“換做你是永泰帝,你睡得著覺?”
蘇道山飛快地搖了搖頭。秦惟升當年是儲君,能位列他的暗衛長老之人,身份必然非同一般。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一顆大雷。況且,如果十五年前這些人就是大人物,那十五年後,他們的實力地位又該達到何種層次?天知道如今朝中重臣當中,會不會就有那么幾個。
不把這些隱患都挖出來,永泰帝睡得著覺才怪呢。
只聽謝尋白接著道:“而這九人的身份,除了太子之外,就只有一個人知道,那就是暗衛的執旗人。他雖然並不直接統領暗衛,卻是太子和暗衛之間的紐帶,傳遞太子的指令。論地位還在暗衛統領之上……”
隨著謝尋白的講解,蘇道山很快弄明白這個執旗人的角色——既然是暗衛,那暗衛成員的身份自然有其特殊的隱秘性,而相應的,其組織和調動也需要一套相應的隱秘規則。
例如暗號和信物。
這一點,對於前世從小就最愛看諜戰片的蘇道山來說並不難理解,而這個執旗人的作用,則幾乎等同於太子調動暗衛的兵符了。只有他才能調動暗衛,也只有他才掌握著暗衛的身份秘密。
。
“直到現在,這人都沒被找到嗎?”蘇道山問道。
謝尋白搖了搖頭道:“太子的長亭軍一直都極為神秘。而這個執旗人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就連太子的枕邊人和最信任的心腹也沒見過此人……這些年來,緝事局一直在追查,不知道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
謝尋白說著,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看向樊採頤。蘇道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見少女背對著自己,目光望著遠處,看不見臉上表情。窈窕的身形,在風中顯得異常單薄。
不過他的心思卻已經關注不到樊採頤身上了,心底只是一陣發冷,難以置信地問道:“那這么說來,蘇家也算是嫌疑人?”
這可是滅門的罪!
這種東西一旦沾上,不管真假,也不管你是否真的有牽連,最後的結果都是奔著家破人亡去的。
謝尋白點點,旋即拍了拍蘇道山的肩膀,安慰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事情沒你想的那么兇險。一來,你家畢竟和今上有潛邸時的情分,位卑職小,當初又辭得快,緝事局若是太過分的話,倒顯得今上刻薄寡恩……不然的話,他們之前就直接動手了,又何必鼓動米家?”
蘇道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謝尋白笑著繼續道:“這次他們只派一個孫政來,也是這個原因。而且這孫政來得也不湊巧。如今翼山城正是前線大營所在地,群雄雲集。他得多沒腦子,才會在這個時候襲殺世家?加之你如今已經進了寒谷,前兩天又立了功。在軍中也算掛上了名號。緝事局想拿你家開刀,可就得掂量掂量了。況且……”
他笑容微冷,哼了一聲道:“這熙國,也不是朝閣一家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