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乐》 七十二编

蘇道山一腳蹬在一隻皮膚蒼白青筋凸起的矮壯瘋傀身上,將刺入對方心臟的劍用力拔了出來,躲開它還掙扎抽搐的屍體,氣喘吁吁地繼續在山林中前行。

他一邊撥開拂面的樹枝,一邊在心裡暗叫倒黴。

原本蘇道山以為就算要出城,至少也得等到天亮之後。家裡自己得交待一番,就說軍務繁重,這幾天都要住在營中。而營中那邊,也要交待一下,或請假報備,或找個外出護送巡邏的任務,再趁機離開。至於換洗的衣物,途中的食物一類的更得準備齊全。

前世,蘇道山就是個不擇不扣的強迫型計劃狂。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都得提前制定出詳細的計劃。哪怕臨時意動來一場所謂說走就走的旅行,那也是攻略看了又看,路線住宿啥的都提前安排好,不然就心裡總覺得缺少什么一般,空落落的沒底。

可這一次,蘇道山沒想到宋喜兒竟這么急切,二話不說拉著自己就走。而且為避免驚動城防,兩人都是連馬都沒騎。出城之後便展開身法,一路狂奔至此。

蘇道山完全可以想見,家裡兩個時辰等不到自己回去會是怎樣驚慌失措,而營中得知自己失蹤,又會是怎樣一番兵荒馬亂的景象。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自己如今進了寒谷,屬於宗門弟子體系,哪怕加入軍中也有相當的自由度。況且入職的也只是民團,就算消失一段時間,觸犯紀律也只是在翼山城城衛的層面上。不然的話,單一個臨陣脫逃的罪名,就能要了自己半條命。

而真正出了城,這一路走來,蘇道山才發現局面的變化遠超自己的想象。

距離翼山城一、二十公里之內的範圍還好。這個範圍是軍方的強力控制區。目前一支支部隊正奔赴各方。觸目所及,到處都是臨時營地和行軍時流動的火把,偶爾遭遇一些瘋傀異獸,戰鬥也是旋起旋滅。除了人喊馬嘶之外,連鳥叫也聽不到幾聲。

可越往外走,局面就越混亂。

隨著幽族蟲洞的出現,方圓數百里的瘋傀和異獸都如同被無形的指令所調動。鋪天蓋地地從山林裡,城鎮廢墟里以及各個人跡罕至的角落裡湧出來,如同一條條支流彙集到一起,瘋狂地襲殺視線所及的一切生命。

現在蘇道山的記憶中,還殘留著原身之前離家出走,跑去崇廣城時的記憶畫面。和那時候比起來,山野中的瘋傀和異獸多了幾十倍也不止。

可以說漫山遍野,到處都是。

同樣被戰爭趕出來的還有流民和盜匪。

隨著翼山城成為戰場,大營一紙冰冷的命令,許多聞到危險氣息的流民聚居地都開始了遷徙。

普通的流民衣衫襤褸,扶老攜幼,在山野中艱難跋涉。他們原本就缺衣少食瘦骨嶙峋,身上又滿是在吃變異野菜和異獸肉而累積的幽毒,許多人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倒在路邊,化作禿鷲的晚餐。其他人神情麻木地繼續前行,連看也沒人多看一眼。

如果說這些流民是羊的話,那么,盜匪就是狼。這些人都擁有一定的武力,平常佔據的也都是營地最好的資源,戰鬥力不可小覷。他們平日裡就三五成群襲殺商隊,如今亂起,自然更沒有任何顧忌。哪怕是為了躲避大軍的清剿而逃亡,也是一路燒殺擄掠。

這時候,還陸續有部隊被從其他郡市調往翼山城集結,而翼山城的部隊又分別調派往不同的地方,再加上自由行動的宗門武者,可以說整個翼山城外圍都亂成了一鍋粥。

之前在翼山城的時候,蘇道山就知道外面會很亂。可直到此刻親眼目睹,他才明白,這亂世的殘酷,比自己想象的何止高出了十倍百倍。

一路行來,光是屍體就不知道看到了多少。

而兩人路上也遭遇了幾股瘋傀,雖然數量都不多,但也是費了一番手腳。

“砰砰……”身後的瘋傀還如同剝了皮的青蛙一般在地上跳個不停,四肢拍打著地面,發出聲響。蘇道山一邊喘氣,一邊回頭去看,一副精疲力竭而又驚魂未定的模樣。

“真是太危險了,師姐,等等我……”

前方,化身為樊採頤模樣的宋喜兒回頭冷漠地看著這傢伙。

如果有外人在,見這傢伙的模樣,只怕還以為他一路經歷了怎樣的苦戰。可只有宋喜兒才知道,從離開翼山城開始,這傢伙一路就只管跟著自己,沿途遭遇的所有瘋傀和異獸都甩給了自己,他則在一旁遊手好閒的看戲。

“你答應這一路要保護我安全的。”

每每想到這小子心安理得躲在自己身後偷懶的模樣,還有什么“契約精神”,什么“我可不當牛馬”,什么“能躺平幹嘛不躺平”一類古里古怪的話,宋喜兒就恨得牙癢癢。

她覺得翼山城的人眼睛都瞎了。

這么個傢伙,怎么可能讓他裝老實木訥裝了這么多年,居然都沒人看出來!

至於眼前的這隻瘋傀,才只是這一路走來他擊殺的第一隻瘋傀。而且也是這隻瘋傀忽然從林中躥出,距離太近,他實在躲不過去才動手的。動手也只是一劍就秒了,哪裡用得著他這般又害怕又疲倦的模樣?

“前面有座廢廟,我們去那兒歇一歇。”宋喜兒懶得理會蘇道山,縱身躍上了一塊巨石,旋即幾個縱躍,已然上到了山林高處。

“嗯。”蘇道山悶聲答應了,緊走兩步,上了小坡。抬頭看去,只見前方數十米的山腰上,出現一個條石壘砌的堡坎。堡坎之上,一座古廟在林葉間露出小半個房簷。

“這裡居然有一間古廟?”

等蘇道山上了堡坎臺階,走到古廟面前時,不禁環顧四周,嘖嘖稱奇。

這裡已經距離翼山城超過四十里地。因為要避人耳目,因此兩人都沒有走大路,選擇直接往山林裡鑽。甚至就連一些林間小道也是刻意避開了。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在荒郊野嶺撞見一座古廟,概率跟中獎也差不多。

廟不大,總共就只有四四方方的一進院子。正面是廟門,正對著一座大殿,左右兩側則是廂房。因為年長日久風吹日曬,已經顯得破敗不堪。廟門上原本應該掛著牌匾,此刻早已經不翼而飛,就連門梁,旁邊的圍牆和廂房,也都垮塌了一半。

站在門口,一眼看去,也就只有正面的主殿還稍顯完整。但歪歪垮垮的門窗半掩著,看不清裡面供奉的是什么神明。

“這是一座家廟,”便在這時,走到堡坎另一側的宋喜兒忽然開口道,“你看……”

蘇道山走到宋喜兒身旁,順著她的目光看下去。之前從這座山的東北面上來,視線受到遮擋,直到此刻才發現,南面的山坳裡豁然有一座廢棄的農莊。

莊子不大,約莫四、五十戶人家。大部分房屋都集中在東南方向有一條小河溝的山坡上,剩餘的七八戶,則分佈於山坳其他幾個方向。雖然早已經荒廢,到處雜草叢生。但依稀能分辨出以前依照水源和地勢開闢的農田,修建的梯道以及壘砌的石牆。

在夏州北部,因為氣候苦寒,土地貧瘠,缺雨少水,因此很難見到南方那種不同姓氏聚居的大型村鎮。這裡的原住民都是以姓氏血緣為紐帶聚居。無論是日常勞作,還是外出闖蕩,與人械鬥,甚至幹些殺人越貨的勾當,都是父子兄弟齊上陣,外人根本混不進圈子。

因此,這樣一座廟只能是家廟。幾十戶人家的莊子,不可能有外人。他們把廟修在這裡,自然也不是讓外人來拜的。

今日白天是晴天,天空無雲無雨,但夜間卻是寒風刺骨。加之一天沒睡覺,蘇道山掃視了一下破敗的農莊,便沒了興趣,當先進了古廟主殿。

“轟”的一聲。

半扇已經歪斜鬆垮的木格門只一推,就已經倒在了地上。

走進大殿,儘管一片漆黑,但蘇道山還是憑藉讀書人的目力,將整個房間看得清清楚楚。他驚訝地發現,雖然已經荒廢許久,但大殿中卻完全不像外面看起來那般髒亂破敗。

大殿的地面鋪著半米見方的地磚,橫平豎直,縫隙均勻,而且每一塊都打磨得異常光滑。整體看起來,就宛若一面平整的黑色鏡子。而且,無論是地面還是內裡的樑柱門窗,都只有淺淺的一層薄灰,角落裡也沒有什么蛛網鳥巢一類的東西,完全不像已經荒廢了至少數十年的感覺。

而最讓蘇道山驚異的,便是大殿正中的神龕了。

高高的神龕之上,以前顯然供奉著一尊塑像。如果是家廟的話,通常來說,這裡供奉的應該是家族的某位足堪子孫敬仰,傳頌百代的先祖。可現在,塑像的三分之二都已經消失了,而且從缺口看起來,不是被砸爛的,而是被某件鋒利的武器一刀兩斷。

斷口光滑如鏡。

而便是這剩下的三分之一塑像,吸引住了蘇道山的目光。

只見塑像下半截,雕刻的是一件長袍的下襬。雕工精美,刀法流暢。長袍的褶皺自然得彷彿隨風飄動。然而,自長袍之下露出來的雙腳,左邊是一隻正常的靴子,而右邊,則赫然是一隻鳥爪!

當年塑像的工匠,顯然沒準備將這隻鳥爪藏著掖著,相反,這隻覆蓋著某種細密的鱗片,宛若鷹爪一般的爪子,比起另一隻正常的人腳看起來還要大了許多。

“你看……”感受到宋喜兒走到身邊,蘇道山不禁詫異地一指鳥爪,問道,“這是什么?”

“異神廟。”離開翼山城時,宋喜兒就紮上了紅頭繩以樊採頤的模樣出現。此刻掃了塑像一眼,便一臉淡然地扭開了頭,見怪不怪地道,“滅世浩劫之前二十年,各地異象頻生,奇詭事件和傳說層出不窮。大量異神祭祀,也是以那段時期為盛……”

她仰頭環視大殿一眼:“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個廟,也是那時候建立的。許是I這個莊子的族人見到了什么異象,或接觸到了什么人。”

說完,宋喜兒在角落裡找了個蒲團坐下,掏出一個瓷瓶,倒出兩顆白色的丹藥來,一顆自己服下,一顆丟給了蘇道山:“這是聚元丹,能補充體力,恢復內炁。”

蘇道山接住丹藥,定睛看時,發現宋喜兒已然閉上眼,開始打坐調息。

蘇道山見狀,也在相鄰不遠處找了個蒲團坐下,不過手中的丹藥卻沒有服用。

聚元丹是單純用於補充體力,恢復氣血的丹藥。蘊藏的靈力相當於一斤靈粟。然而,靈粟只能慢慢消化,無法在短時間補充,而聚元丹則能夠快速起效,因此在軍中頗受歡迎。尤其是長時間高強度交戰的情況下,對許多普通武者來說,一顆聚元丹相當於多了半條命。

蘇道山原身強記博聞,對於丹藥也有所瞭解。知道其一枚就要至少三個小玉錢。而且不是有底蘊深厚的宗門的弟子,就算有錢也買不到。

對這種關鍵時刻可以變現的好東西,那蘇道山就肯定要留下來的。

至於恢復體力和內炁……只要不是身體反覆透支到油盡燈枯,對於有著近三萬靈蘊的蘇道山來說就不是問題。

蘇道山用神念在識海道種上摘了一個二十錢的靈蘊果,美滋滋地化為生命力,開始打坐調息。幾分鐘之後,他就消除了身體的疲乏,氣血也變得充盈。

這速度可比需要至少半個時辰打坐煉化聚元丹快多了。

眼看宋喜兒還在打坐,蘇道山一時無聊,忽然想起了謝尋白臨走時給自己的兩門功法。所謂藝多不壓身。如今離開了翼山城,危機四伏,保命的手段和底牌自然越多越好。

兩個功法玉牌分別是《冰甲功》和《風雪截脈手》。

蘇道山想了想,決定先修煉冰甲功。

他將風雪截脈手的玉牌收起來,然後拿出寒谷弟子腰牌,靠近冰甲功的功法玉牌。隨著腰牌中那一絲血色啟動,冰甲功的玉牌表面的玉質瞬間褪去,化作一個石牌。而下一秒,那洪流般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功法信息就湧進了腦海。

古廟裡靜悄悄的。只有少男少女的呼吸聲和外面林濤在風中搖曳的聲響。

蘇道山已經完全沉浸到了對功法的領悟當中。

宋喜兒原本正在調息打坐,忽然間彷彿感受到了什么,睜開了眼向蘇道山看去。

只見蘇道山坐在三米之外的蒲團上,低著頭,靠著牆,身形懶散隨意,手裡拿著一個功法石牌。他明明只是簡簡單單地坐在那裡,但不知道為什么,宋喜兒卻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空靈之感。就好像他人在這裡,又不在這裡。看似坐著一動不動,又彷彿飄然而起,隨風而動。

然後,宋喜兒的目光,落在了蘇道山裸露在外的皮膚上。

臉,脖子,雙手……他的皮膚漸漸開始變幻顏色。原本他的皮膚就白皙,而今更是變得越來越白。給人的感覺,就好像身處於極寒冬夜之中,渾身都漸漸被落下的積雪覆蓋了一般。

白色一開始還宛若牛奶般濃郁,但質感卻顯得鬆散,但越到後面,這雪白的顏色就變得透明起來,而且質感也變得純淨而堅固,宛若冰晶。

“啪!”

蘇道山手中的功法石牌,驟然化作齏粉。

冰甲功,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