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裡,一片寂靜。
之前的交鋒說起來激烈曲折,但實則從柳嫿三人圍殺,到胡高熄滅火把主宰局面,再到宋喜兒的出現消失,統共也不過十幾秒鐘罷了。
但就是這短短的十幾秒,一切已然天翻地覆。
隨著月亮從一片被風吹開的雲層後露出來,這個處於山坳中的農莊光線,變得亮了許多。
清冷的月光下,地上到處都是血跡。被砸爛的馬車橫在中間,扭曲的鐵架,破碎的擋板還有散落一地的雜物,看起來一片狼藉。有傷者在痛苦地呻吟著。十幾具屍體橫七豎八地分佈於宅院各處。破磚爛瓦撒得到處都是。
胡高則側著頭,站在原地,猙獰的臉上,一雙兇狠如狼的眼睛四下掃視,尋找著宋喜兒的蹤跡。
重傷的男獵魔人飛快地吞下一顆丹藥,又用牙咬著扯開一瓶傷藥的塞子,將藥粉全撒在了傷口上,然後杵著戒刀,努力從地上站起身來。
倒在磚土堆裡的女獵魔人身體動了一下,甦醒過來。
她一隻手捂著小腹,一隻手撐著地面,搖搖晃晃地試圖站起來,但終究忍不住,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蜷縮著跪在地上,痛苦地喘息著。
鮮血染紅了她的面紗。
幾名紅照宮的弟子,互相攙扶著,聚集在距離柳嫿身旁不遠的地方。一邊背靠背警惕著四周圍著的流民,一邊又不斷焦急地看向柳嫿,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
而柳嫿還是低著頭,呆呆地站在原地,但隨著和胡高的脫離,她身上纏繞的黑氣絲線斷了,殘留的一部分也隨著之前對宋喜兒的出手而消耗殆盡,漸漸消散。
終於,她瞳孔中那純粹的黑色褪去,一點亮光浮現,神智也漸漸恢復了清明。
“師姐……”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
柳嫿有些遲緩地扭頭看去,發現小師妹祝蘭蘭正擔心地看著自己。她那張精緻乖巧的圓臉上,早已經沒了平日裡師兄師姐們寵溺的傲氣和笑容,身上滿是塵土和血跡,用手捂著的左手小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正在不斷地流著血。
見柳嫿似乎認出了自己,祝蘭蘭的淚珠奪眶而出:“你沒事吧,剛才……樊師姐……”
祝蘭蘭語無倫次,聲音在風中斷斷續續,柳嫿看著她,卻沒有回應,只是搖了搖頭。
祝蘭蘭當即捂著嘴噤聲。
柳嫿心下一聲嘆息。恢復神智之後,她已然回憶起了剛才發生的一切。宋喜兒的忽然出現,讓她也頗感意外。可是……她將目光投向了旁邊。這時候,兩位獵魔人都已經掙扎著站了起來。三人看向彼此,眼中都滿是恐懼和凝重。
不遠處,胡高依舊站在那裡,忽而側頭細聽,忽而又左右來回地扭動脖子,尋找著宋喜兒的蹤跡,似乎已經完全忽略了這邊。
但所有人都知道,重創了兩名六品的獵魔人之後,局面已經完全處於胡高控制之下。以他碾壓性的實力和職業優勢,別說相隔還不足一步突進的距離,就算他放所有人先分散跑出百米,也能如同摁死螻蟻一般,輕鬆寫意地一一追上並擊殺。
不過,最重要的不是這一點。
如果說之前三人還沒意識到胡高的異常的話,那么,隨著這一場戰鬥,隨著柳嫿剛才被控制的遭遇,隨著對方身上越來越濃烈的恐怖氣息,他們已然對真相有所猜測。
身為超凡者,當那個念頭浮現腦海的時候,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冰冷的水底。
******
山林中,宋喜兒身形浮現在一棵樹後,臉色蒼白。
雖然在胡高突破幻景的瞬間,她就果斷地選擇了離開,但還是被對方瘋狂的殺意和氣息鎖定了那么一瞬。直到此刻,她也還是毛骨悚然,後背發涼。
宋喜兒摸了摸手上泛起的雞皮疙瘩,毫不懷疑,當時自己但凡多猶豫半秒,可能就走不了了。
可如今,自己雖逃出來了,而……
宋喜兒小心地探出頭,向下方看去。那座寂靜宅院,在月色下就宛若一頭噬人的猛獸。進入其中的人,已然沒希望活著出來了。
便在這時候,她忽然心有所感,猛地扭頭看向右側。發現卻是蘇道山偷偷摸摸地尋了過來。
少年一身青衫,文質彬彬循規蹈矩的模樣,可身形穿梭在密林之中,卻又快又滑,一套泥鰍身法被他施展得形神兼備,爐火純青。
“你怎么過來了?”宋喜兒低聲道。
“我怕你死了,沒人給你收屍。”蘇道山面無表情。
這女人威逼利誘地把自己帶出城,還指望她一路保護自己呢。卻沒想到,明明就是個魔道妖女,見幾個紅照宮的弟子有危險居然出手救人,拉都拉不住。
要不是她多少清楚和對方的差距,見機快,只怕現在早死了。而她要是死了,自己一個人處境危險不說,就單說寒谷那邊就是一個大麻煩——自己還沒正式入門呢,就眼看著寒谷年輕一代中最出色的師姐送了命,自己活著跑回去了。
這讓寒谷上上下下,以後用什么眼光看自己?
至於柳嫿等人,蘇道山雖然同情,但前世遇見這種事,他可是能躲多遠躲多遠。
見義勇為,助人為樂?呵呵。你去扶個老人,或擋在生命受到威脅的閨蜜面前試試。
“怎么?”宋喜兒倒是不疑有他。她自然不知道身為一個穿越者,蘇道山原來那個世界,有些觀念遠比魔道更魔道,更離經叛道,而是想起之前蘇道山試圖阻止自己的動作,靈光一現,急問道,“你剛才是不是就看出什么了?”
“這根本就是個陷阱,”蘇道山也沒解釋,只搖頭道,“你救不了她們。”
“陷阱?”宋喜兒心頭一沉,“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說這個流民團吧,”蘇道山把目光投向宅院,“你不覺得奇怪么,其他流民團都在四散奔逃,他們不趕緊跑,偏偏還劫掠商隊。而且,劫掠的時候,偏偏又被柳嫿她們發現了?”
“另外你再想想這裡的位置,”蘇道山說著,不等宋喜兒回答,折了一根樹枝在泥地上畫了幾條線,“從剛才他們的對話看,流民團是從牢崖山流民營地分散出來的……牢崖山在這裡……這是往崇廣城的路,這是走柿子溝往火牛城的路,往南往西還有……”
蘇道山將翼山城附近的幾條路線,一一畫了出來。
宋喜兒低頭看著。長年在外闖蕩,就各地交通而言,她其實比蘇道山更瞭解。一看就知道蘇道山沒畫錯。
“流民團要遠離這場風暴,這些路都可以走。只要不為非作歹,基本沒人會攔截他們。大營清剿的是瘋傀,盜匪和異種。如此大張旗鼓,也不過是想把他們遠遠趕開罷了。”
只見蘇道山將路線畫出來之後,卻在遠離這幾條線的地方,又畫了一條線:“這就是我們現在的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除了進莊子的路之外,就沒有別的路了。他們犯了事不說,還放著別的路不走,專往這裡面扎?換做你,你會這么跑么?”
宋喜兒心頭咯噔一聲。
這些疑問,其實早在看見這個流民團的時候,也曾經從她腦海中一閃而過。不過,畢竟不關自己的事,哪怕感覺有些違和,也只是在心頭一閃,便拋到了一邊。
而聽此刻聽蘇道山說起,她才赫然驚覺,這個山坳位於深山之中,遠離人煙,正是外面軍隊和宗門小隊清剿時,顧及不到的地方。真要是連這裡也梳理到,那必定是清剿行動進入尾聲了……如此一來,就好像流民團故意把柳嫿等人引來一般……
“可是……”
宋喜兒正準備開口,就聽蘇道山道:“還有,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流民魁首應該是被寄生了。”
寄生!當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宋喜兒瞳孔陡然放大。她正困惑對方把人引到這裡來的原因,卻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蘇道山就直接拋出了這個答案。
宋喜兒的第一反應,就是不信。可一想到蘇道山是讀書人,她就已經信了九成九。
“你看見了他身上的魔煞之氣?”
秘器寄生在宿主身上,其他職業看不見。只有讀書人才能看見。而就讀書人的洞察力來說,蘇道山有多強,再沒人比她更清楚了。
蘇道山點了點頭。
再想到柳嫿之前的異常,一股寒意就順著宋喜兒的背心往上爬。
“你應該知道,一旦被秘器寄生,到了中後期會發生什么?”耳邊傳來了蘇道山淡然的聲音。
宋喜兒當然知道。
秘器形態不一,強弱不一,天性不一,反噬的後果也不同。
很多秘器天性溫和,即便不再和原主合作,也會選擇相對溫和的方式。要么出工不出力,要么就自行離開。最多也就是捉弄一下宿主,以製造和其脫離的契機。
當然,這么多年來,超凡武者既然能駕馭秘器,自然對其進行過全面的瞭解和研究,早就掌握了一定的控制方式。總的來說,雙方處於一種既合作,又彼此制約的關係。
而直接向原主下死手的,就可以歸於邪煞一類了。尤其是選擇寄生的。即便是放在煞器中,也屬於極端凶煞的層次。
尤其是寄生到了中後期,最為可怕。
這個階段,秘器就如同吃過人的老虎一樣,在品嚐過反過來控制宿主的滋味之後,已經是欲罷不能。因此,它不會選擇迴歸秘器本身,再與其他人達成合作,而是會不斷地尋找下一個寄生的殼。不斷地吸取宿主的生命力。
同樣,這時候宿主自身的神智就只剩下一小部分了。因為受秘器影響,加上自身命數將盡,其性情會變得異常兇惡。
走到這一步,已經很難分清這個人究竟是誰了。他既不是宿主,也不是秘器。而是兩者的慾望和惡意的迭加。
而且,隨著時間的延長,隨著秘器越來越強大,這種惡意和慾望還會呈幾何倍數的增長,直至無限。
這也就意味著,如果蘇道山說的是真的,那么,這真就是一個為了引誘下一個宿主而設置的陷阱。而且,這個階段的胡高,已經基本沒有自我意識了。
他不怕死,不怕痛,不怕傷。
但他的武道實力和超凡異術,卻一點不受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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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院裡,似乎是找不到宋喜兒,胡高臉上的神情越來越焦躁,越來越猙獰,某一刻,他忽然回頭,惡狠狠地盯著柳嫿等人道:“商水道……沒想到你們還有援手,她是誰?”
說話的時候,胡高臉上的肌肉不住地顫抖著,每說幾個字,便咧一下嘴,扭一下頭,看起來頗為古怪。而他身上散發的可怖氣息,不光讓幾個紅照宮弟子臉色發白,就連一幫血棍和流民,也下意識地躲得遠遠的。
場中一片寂靜。
女獵魔人溫以瀾咳嗽幾聲,又吐出一口血來,但氣息卻終於穩定了下來。她將一枚丹藥放入口中,艱難嚥下,開口對柳嫿和男獵魔人道:“你們看出來了么?”
男獵魔人名叫潘剛,聞言和柳嫿都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
“此人神智已失,人性已滅……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被秘器寄生了,而且已經到了中後期……”溫以瀾說道,氣息吹動了帶血的面紗。
她說著,把目光投向柳嫿:“他的目標是你。從剛才的情形來看,這應該是一件控制類的秘器,而你是工火道,又領悟了繡娘,應該是他精心挑選的人選。”
柳嫿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
溫以瀾嘆了口氣,掀開了面紗,露出一張嬌俏動人的臉蛋。
然而,旁邊人只是在她掀開面紗的瞬間驚鴻一瞥,就只見她那白皙光滑的皮膚上,浮現了不同顏色的油彩。這些油彩如有生命一般蔓延著,轉瞬之間,便已然化作一張武將的猙獰臉譜。而與此同時,她的身上浮現了一件【硬靠】。四面靠旗,插於背後。
溫以瀾雙刀一振,鳳眼寒光一閃:“大家準備拼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