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乐》 七十二编

場中,戰鬥激烈。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在柳嫿再度點燃的火把搖晃的火光下,此刻胡高的身上已然多了七八道傷口。其中最深的一道,是潘剛一刀差點破開了他的小腹。而看起來最醒目的一道,則是他險之又險地偏頭躲過溫以瀾的一槍,被帶走了臉上一塊肉和半邊耳朵。

撕裂的傷口和滿頭滿臉的鮮血,使得此刻的胡高看起來格外猙獰可怖。

不過,和胡高比起來,柳嫿,溫以瀾和潘剛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

溫、潘二人原本就受了傷,這番激戰下來,兩人身上又添了好幾道傷口。尤其是潘剛,已渾然成了一個血人。而且兩人都是透支身體,強行爆發,撐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

就連柳嫿,此刻也是面白如紙,身形搖搖晃晃。這是大量使用超凡職業能力,導致精神力透支的結果。

而之所以打到這種地步,其中很大一個原因,是現在的胡高已經越來越不像人了。

他那猙獰的臉上,一雙眼睛幾乎已經看不到眼白,全被充斥著惡意的濃黑所佔據,看上去異常詭異,沒有一點人性。這使得他的戰鬥方式也出現了顯著的變化,招招以命搏命,渾然不顧自身的傷害。

原本技擊之術,對人的本能反應也是有計算的。

所謂前手試調,後手定音。武者對敵往往會用前手把範圍劃出來,拳也好,掌也罷,橫斬一刀也好,直刺一劍也罷……總之掌握先手,逼你做出反應。而後手,打的就是你的這種反應!

然而,正常人的反應,是出於趨利避害的本能,是可以預測的。偏偏對胡高卻是毫無作用。

眾人在和他的交手中好幾次明明佔了先手上風,卻非但沒佔便宜,反倒被他用完全反人性的打法弄得手忙腳亂,甚至受傷吃虧。

“呼。”一次交鋒之後,幾道身影分開。

柳嫿喘息著,汗水淋漓,額邊的頭髮已經被浸透了,一綹綹地貼在蒼白的皮膚上。她的目光掠過外圍的流民,飛快地掃視了一眼空寂的山林,旋即和溫以瀾,潘剛對視了一眼。

三人咬牙互相點了點頭。都知道打到現在,已然到了生死一搏的時刻。

更夫是夜晚的主宰。每一次打更,對三人來說都是致命的威脅。好在更夫打更偷換時間,就像一個小孩偷吃盤子裡的菜,一口兩口,或許還能撥弄一下掩蓋痕跡,一次偷吃太多,就難免露餡。

更夫也是如此,若是短時間連續打更偷換時間,就很容易被對手察覺。而一旦被識破,反而會受到反噬。

但而今,時間又過去這么久了。誰也不知道三更何時到來。

之前大家好不容易才熬過了胡高的兩次打更,再要熬過下一次打更,誰也沒信心。況且,胡高即便沒啟動異術,也開始佔了上風。而這種優勢會越來越大,誰也不知道,下一刻自己是不是就會被壓垮。

潘剛率先衝了出去,在和胡高短兵相接的瞬間,一座大山的虛影自頭頂上空浮現,轟然壓下。

【山崩】!

轟!潘剛的雙腳猛地陷入了地裡,胡高更是被壓得整個人都矮了一截。

潘剛面色猙獰,目眥欲裂。他這次發動的山崩,已然遠遠超過了他平常所能承受的極限。可若不如此,根本壓不住實力遠超自己的胡高。

當!重壓之下,兩人狠狠一刀碰在一起,巨響聲中,兩人身上都陡然爆開一團血霧。

潘剛一聲悶哼,連退兩步,嘴角已沁出血來。

而胡高則一聲暴喝,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陡然化作一片猩紅,臉上浮現一條條宛若蚯蚓般的黑色血管。只聽咔咔幾聲脆響從他的脊椎響起,他原本被壓彎的身體,在連續的氣勁爆響中,竟又生生直了起來。

一旁的柳嫿和溫以瀾簡直難以置信。

人體如弓,脊椎便是弓身。通常來說,武者到六品階段,大部分也不過只點亮第三盞龍燈而已。而胡高能在如此重壓之下,純粹靠脊椎硬生生頂住重壓,赫然是至少點亮五盞龍燈的境界。

這怎么可能?!

不遠處,悄無聲息摸到了一截土牆後的蘇道山探頭窺探,直覺得頭皮發麻。

只有他才能看見,這一刻,胡高後背上的黑氣,化作一條宛若蜈蚣般的形狀,一節節釘在他的背脊上,撐住了他的脊椎。

而且更讓人心驚的是,這團黑氣此前都一直安靜地盤踞在胡高的背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正如同八爪魚的觸手一般伸出幾條黑線,無聲無息地向散向四面八方,在空中飄動著,扭曲著,彷彿在等待什么。

這讓蘇道山生出一絲不詳的預感。

“砰!”胡高一步上前,重重踩碎了地面,手中斬馬刀化作一道白光,橫斬向潘剛。

潘剛勉力一刀擋住,後退一步。頭頂的大山也變得虛幻起來。胡高臉上露出一絲獰笑,又是一個大步踏上,揮刀再斬。

這一次,他的身形似乎輕盈了一些。

見狀,柳嫿身上百條絲線瘋狂地飛射而出,一部分拉住胡高,一部分密密麻麻地交織成一道立體的網,將其困在中間,同時,她閉上雙眼,一手持劍,一手五指猛然一張。

轟地一下,四周火把的火,頓時如同火龍一般凌空蔓延開來,點燃了附近的廢墟樑柱,破爛馬車的木板,地上的破布以及牆邊幾棵小樹等所有易燃的東西。

下一秒,柳嫿張開的五指,驟然一握。這些火焰便匯入火龍之中,而幾條火龍便如同聽到召喚一般,同時向她游來。

熊熊火光中,一連串【掃頭】鑼鼓經聲響起,溫以瀾的身影一閃,已經沒入虛空浮現的一扇【入相】門中,消失不見。

“噹噹噹噹噹……”隨著胡高的逼近,潘剛頭頂的大山也越來越搖搖欲墜。

雙方的對決,由慢到快,最後在一連串急促地金鐵交鳴聲中,兩人一退一進,刀光如織,快得就只能看見兩道光影和密集如鞭炮般的火星。

柳嫿的絲線也拉不住胡高突進的身形。而她布在胡高周邊交織的絲網,更是隻讓對方腳下緩了一緩,便齊齊繃斷,化作微光消散。

儘管手持更長更重的斬馬刀,但胡高的速度還是明顯更快,十幾刀過後,就已然搶出一刀,逼得潘剛只能再度後退閃避。趁著這個先手,胡高猛地凌空躍起,身體如同車軸一般,橫著在空中一個旋轉,帶動手中斬馬刀掄圓了猛劈而下。

這時候,潘剛的山崩已經徹底消失了。

“轟!”一聲巨響,無形的衝擊波卷著塵土炸開,地面陡然出現幾道縱橫交錯的刀痕,泥土碎石四散飛濺。潘剛橫刀一擋,卻是抵擋不住,連退七八步,才穩住身形。可他還沒來得及站穩,又是一道狂暴的刀光追擊而來,當頭斬下。

千鈞一髮之際,只見旁邊虛空【出將】門開啟,急促地馬蹄聲中,【急急風】鑼鼓經驟然敲響,溫以瀾背上靠旗獵獵,策馬殺出,手中馬槊探過來,橫在刀下猛地一挑。

“當!”刀槍相交,火星四濺,爆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一連串的氣勁炸響聲中,兩道身影一觸即分。

“噗!”

溫以瀾身形一晃,壓制不住,口中噴出一小口鮮血。座下戰馬更是在巨力之下,四蹄撐開,馬身幾乎被壓得矮了一半。雖然用盡全力站穩了,但馬眼中的火焰,此刻已然幾近熄滅,而原本凝實的身軀也變得近乎透明。

不過,胡高更不好受。

胡高接連的快刀壓制住潘剛之後,他這兩記風車連斬,正是體內內炁在一個周天循環中,被催發到最極致,氣血最盛,勁力最足的時候。

第一斬爆發,壓得潘剛連連後退,第二斬更是藉著第一斬的拔高,刀勢宛若巨浪層疊,已經達到了頂點。若是這一斬能施展完全,將威力徹底釋放出來,必然是排山倒海,摧枯拉朽!

但所謂盛極必衰。武者搏殺也是一樣。每一個武者的氣血和勁力,都是隨著內炁周天的運行而呈現週期起伏的。

當武者使出一招武技,而內炁又恰好運行到這招所需的身體部位的相應穴道時,便能激發氣血,產生勁力,爆發出強大的威力。

可若是內炁進入周天下個階段,武者就會不可避免地進入低潮期。

正因為如此,武者日常修煉中,如何讓內炁和武技融合到天衣無縫;如何將內炁儘量長時間地保持在某個位置,延長爆發時間;又如何掌控戰鬥的節奏,避免爆發時打不到人,低潮期又被人壓著打,便是一門重要的功課。

打一輩子,就要練一輩子!

而胡高的這次先是硬扛了山崩,然後一口氣瘋狂攻出十幾刀,殺得潘剛連連後退,最後兩刀爆發,第一刀如同火上澆油,第二刀更是等同於在山巔之上又強行拔高一截。

而且,他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潘剛的身上,猝不及防之下,溫以瀾這一槍又正挑在他刀勢如弓拉滿月,將放未放之際。

啪!就宛若弓弦斷裂!

馬槊上的力道,如同排山倒海一般襲來,連帶著胡高自身的勁力也在這一刻倒捲回來。胡高一口氣悶在胸口,氣血翻湧,整個人被挑得失控般在空中倒翻而出。

見此情形,蘇道山瞳孔一縮,目光驟然投向宋喜兒潛伏的屋頂。

就是現在!

“殺!”一聲怒吼響起,原本節節後退的潘剛,在溫以瀾擋下胡高最後一斬時就已然蓄勢待發,此刻腳下一蹬,陡然向前撲出。

六品中階武者的氣勁全力爆發,這一步突進,便躍起足有二十米。然而,他之前後退就跟胡高拉開了距離,胡高又被溫以瀾全力一挑,先一步倒翻出去,此刻即便他全力突進,也差了好遠。

便在這時,一條石頭階梯出現在潘剛腳下。

挑夫異術,摺尺!

石梯蜿蜒於雲霧繚繞的山上,宛若直通天際。扁擔起伏的嘎吱聲中,潘剛腳下呈之字路線,明明每一腳都踏在虛空中,卻是結結實實地步步向上,身形似慢實快,越來越高,頃刻間就已經追到了潘剛的身邊。

雲中有兒童嘻嘻哈哈拍手唱道:“腳作尺,量青山,莫管山道十八彎;風不怕,雨不煩,趁早到地頭,僱主有賞錢……”

潘剛兇光畢露,手中刀光直奔胡高的脖子。

另一邊,柳嫿的身形也在絲線的牽引下,化作一道劍光,筆直地射向胡高。劍身之上,一條青色的火龍張牙舞爪,盤旋遊走。即便是隔著老遠,都彷彿能感受到那恐怖的高溫。空氣變得蒸騰而扭曲,火光映亮少女蒼白的臉,只是一片決絕。

然而,比潘剛和柳嫿更快的,卻是一道驟然浮現在胡高身後的窈窕身影。

“啪!”一聲算盤珠響。

宋喜兒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不過她很清楚自己和胡高的差距有多大。因此,即便此刻胡高遭溫以瀾重創,還身處空中無處借力,她也直接撥動了黃金算盤的十位算珠,將【倍增】秘術賦予了自己的劍上。

宋喜兒劍出如電,直奔胡高背心,速度比平常快了一倍。

石火電光間,三道殺機徹底鎖死了胡高。

然而,便在這時,胡高的臉上卻露出一絲猙獰的笑容。他整個人倒翻在空中,頭下腳上,一雙眼睛又被濃黑填滿,這一笑就只看見嘴巴裂開,一直裂到了耳根,看起來分外詭異可怖。

而且,他似乎完全意識不到他自己的處境一般,明明已經被殺機鎖死,避無可避,卻依然抬手在空中虛敲一記。

“邦!”

隨著一聲梆子響,眾人心頭猛地一跳。

“一更鑼二更鼓,三更的梆子邦邦響。”夜晚巡更,過了二更之後,更夫為免吵到熟睡的人們,便不會敲鑼打鼓,而是會改用梆子。若是聽到一慢兩快的三聲梆子響,就意味著三更天到了。

對於胡高的更夫權柄,眾人早就警惕到了極致,一直都小心防備著,隨時準備出手應對。只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胡高會在這種情況下發動三更天。

倒不是不能,而是……來不及了!

要知道,速度最快的宋喜兒,劍鋒幾乎已經觸及到他背心的衣服了。若是等到三聲梆子響過,異術發動,他不光早被刺了個透心涼,就連腦袋也被潘剛砍下來了!

“他怎么……”

然而,一絲不詳之感才在眾人心頭一閃而過,念頭就忽然……斷掉了。

地面上,溫以瀾臉上的油彩已經消散,身上的硬靠,揹負的靠旗,手裡的馬槊和坐下的戰馬也都消失不見。

汗水和鮮血浸透了少女的一襲白裙,儘管整個人虛弱到已經站都站不穩了,但她依然仰著頭,睜大了眼睛,緊張地注視著空中。

和宋喜兒,柳嫿,潘剛一樣,當第一聲梆子聲響起的時候,她的神情也是既緊張又困惑。然而,這一絲困惑還沒有完全浮現,就瞬間化為了驚恐。

因為她赫然看見,這一刻,所有人都凝固在了空中。

宋喜兒的劍就頂在胡高的背心上。一步之外,潘剛面色猙獰,揮刀的雙臂肌肉虯結,刀鋒距離胡高的脖子已經不過一尺。再遠一點,柳嫿合身一劍,窈窕的身影在空中宛若天外飛仙。劍尖上,一條火龍已蓄勢而發……

可是,這原本高速運動的畫面,全都瞬間停了下來。刺出的劍,揮動的刀,飄動的衣角和髮絲,熊熊燃燒的火龍……包括倒翻的胡高在內,所有的一切,全都凝固在空中。

而耳邊,不知道什么時候響起了一個尖利難聽,語氣機械而詭異,就彷彿成人捏著嗓子模仿孩童般的童謠聲。

“我們都是木頭人,一不許說話二不許動!”

“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