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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每一支出征的隊伍都能奏響凱旋的戰歌,不是每一次的流血犧牲都能換回勝利的戰果。

戰馬的嘶鳴伴隨着戰士的呼喊,朝着自己一點一點接近,她勒馬,在千軍萬馬中尋找着他的身影,他卻早已看到那遙遙前來的隻身一騎。

那驚鴻一瞥分了他的心,待到她辨認出他時,他正面朝自己墜下馬去,白袍銀甲遍染血跡,可他的唇邊,似乎還噙着欣然的笑意。

“白起!”

秋瑤從睡夢中驚醒,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阿媼,你又做惡夢了嗎?”一旁的稚兒皺着眉頭,漆黑的瞳仁中滿是認真,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是的呢,不過沒事,過一會就好了,這麼晚了錚兒怎麼還沒睡?”秋瑤揉了揉眼,隨後微笑着摸了摸秋錚的腦袋。

“錚兒睡了的啊,只是聽到動靜就醒了。”秋錚眨了眨漆黑的眼,往秋瑤懷裡拱了拱。

“真難為你了。”秋瑤笑得有些澀,不過是十歲的孩童,夜眠卻淺成這樣,自己反倒成了讓人不省心的那個。“天還黑着,再睡會吧。”

“好。”

秋錚靠在母親的懷中很快又進入了夢鄉,秋瑤卻怎麼也睡不着了。

那個夢,真切得讓她心悸。

一晃十年,恍然如夢。

當初她滿心悵然地離開,來到這個齊國的偏遠村莊,本是因為宋玉的態度而心灰意冷,然後一旦到了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那種無所依靠的憂慮又難以避免地襲上心頭。

幸而這些年她還是堅持下來了,齊國氣候溫濕,適宜種植桑麻,秋瑤對此還不算太過陌生,之所以選擇齊國,一來是可以避開舊人的視線,二來是因為齊國是六國之中最後覆滅的國家,既然有了這樣的想法,那必然是有了久留的打算。

這一留,就留了十年。

其實也不是完全一帆風順,一個帶着孩子的女子獨身到此,街坊多半會問起夫家,其實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代,秋瑤隨口說丈夫戰死,十個人里有十個都會相信,但是她不願用這種借口推脫。

對此的緘默讓她一開始遭受了不少異樣的眼光,幸而大伙兒都為了生計忙碌,鮮有人一天到晚去關心他人家的瑣事,再加上秋瑤為人隨和親切,時間長了也和鄰里相處得尚可。

只是外人那邊容易搪塞,但自己兒子那邊卻很難解釋。

秋錚剛記事的時候便問起過自己的父親,秋瑤只說,他的父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知是否每個父親在兒子心中的形象總是十分光輝的,秋錚總是說,他的父親,一定是個大英雄,在遙遠的地方,做着偉大的事情。

秋錚第一次說起這些話的時候,秋瑤差點一個沒控制住掉淚,是啊,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的父親確實是個英雄,一個空前絕後的戰神。

可是,她又何其恨他。

恨他的自作主張,恨他的專橫霸道。

可是,她又何其愛他。

愛他如曇花乍現的體貼與溫柔。

她不否認自己離開宋玉,一方面是因為對宋玉的失望,但更多的確實對自己的嫌惡。

一女不侍二夫,她愛宋玉,但她也愛白起,所以她打心底蔑視自己。

她可以遠離那些是非,但她無法抹去那些記憶。

正如她擺脫不了整夜整夜的噩夢。

回想剛才的噩夢,秋瑤心中不免又是一緊。

宋玉白起,一個懷才不遇,一個不得善終。

她不清楚自己出現在這兩個人的生命中,是他們的幸運還是不幸。

但是當她離開他們生活久了,她忽然無比感激上蒼給了她這個機會,讓她那般轟轟烈烈得活了一把,還有她懷中的秋錚,還有,她的以初。

秋錚神似他的父親,堅毅,深思,所以很少蜷在她的懷裡撒嬌,而是竭盡所能地給自己幫忙,在自己有心事的時候安慰自己,搞得她反而像被照顧的那個。

所以每當秋錚很難得在她懷中撒嬌的時候,她總會想到那個天真秀氣,青稚可愛的以初。

純凈得彷彿一絲清風,一抹白雲。

正如宋玉一般。

將思緒一點一點抽離,天以至拂曉。

秋瑤回神,驚覺自己已然淚流滿面。

輕輕擦去臉上的淚痕,秋瑤起身準備早飯,卻忽然聽到輕微的叩門聲。

鄰里極少在這個時間來找自己,秋瑤有些疑惑地去開門,卻發現來者是一個久違的熟人。

毛遂自從之前幫忙安置秋瑤後便再也沒有來過這裡,憑着記憶找到地方,又問了不少人才找到秋瑤的住處,再次見到秋瑤,卻見她眉眼間多了份持重,倒與十年前的樣貌沒有多大差別。

秋瑤又驚又喜,隨即請毛遂進屋,還沒來得及說上兩句話,原本還在睡着的秋錚便已經從床上爬了起來,一雙圓圓的眼睛直盯着毛遂,嘴上叫了秋瑤一聲“阿媼”。

“這是武……他的兒子?”毛遂低頭看着虎頭虎腦的秋錚,心裡不覺輕嘆一聲。

“是。”

“您認得我父親?”秋錚敏銳地抓住了毛遂話中的重點。

“我……是你父親的故友。”毛遂俯身想去抱抱他,秋錚卻在他彎腰的同一時間輕輕往後退了一步。

“這孩子心思重些,不太讓別人抱他。”秋瑤有些尷尬地笑笑,沒想到話說到一半,秋錚卻又主動上前迎向毛遂的懷抱,接着小心翼翼地問——

“您知道我父親現在在哪嗎?我和阿媼都很想他。”

毛遂頓了頓,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看一旁泫然欲泣的秋瑤,隨後用下巴磕了磕求證的小腦袋,“我也很久沒有見過你父親了。”

秋錚頓時沉默了。

秋瑤知道兒子真心難受了,強行按捺心中的波瀾將秋錚重新抱回自己懷裡,“阿媼同這位朋友有些事情要說,錚兒先去院子里看看那些桑樹的長勢。”

“好。”秋錚兩隻腳一接觸地面,便悶悶地朝門外走去,那怏怏的背影看得秋瑤心裡只發疼。

“沒想到你一直讓這孩子留着念想找父親。”毛遂本以為秋瑤會告訴孩子他的生父已然故去。

“我只想瞞着錚兒,卻不想騙他。”秋瑤勉強笑了笑,“你特意到這兒來,肯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吧?”

“沒錯,”毛遂認真地點了點頭,“過不了多久,我應該便要動身前往楚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