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棺》 宫三娘

我閉住呼吸,眼睛也睜不開,從頭到腳都是這種液體。

只聽到門被撞開,爺爺和老李將我從棺材中抬出來。

我一點力氣用不上,腿軟成麵條。

爺爺早有準備拿出乾淨毛巾把我臉擦淨,又拿了艾草水給我漱口。

我垂死之際向棺材裡瞄了一眼,那女子肉身爛得不能看,一身的湯湯水水,就是她親爹來也認不出她。

這堆爛肉剛才就堆在我身上,令人嘔吐的氣味濃得比旱廁糞坑還臭。

我意識模糊起來,好像有人抬著我向外走,身子一熱,我被人放進一桶熱水中。

水裡散發出艾葉的清香,香和臭混和在一起蒸騰出奇特味道的熱氣。

換了三次水,我感覺自己才重新像個活人。精氣神兒又回來了。

但那個味兒,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那是種扔到死人堆裡,鬼都找不到我的死人味。

爺爺把小石棺拿走,女鬼的魂被押在了棺裡。

黎明時分,村口響起警車的怪叫,警察發現丟失屍體,終於找到這兒來了。

我穿好衣服,李老頭坐在我家正屋裡,等著我,李天芳站在他爹身邊,還有他兒子小李子也在。

三個人見我出現,並排站好,齊齊向我鞠了一躬。

我愣住了,要說心裡還有點生悶氣受委屈,這會兒早就散得一乾二淨。

“行了,別給他行這麼大禮了。我救了你孫子,兒子。做為回報,你總得告訴我事情的實情吧。”

李天芳當著自己兒子和老爹的面,給我爺爺跪下了,咚咚磕了幾個頭。

“方爺,這件事,我爹不知情,您老別為難他。我發誓沒害死這姑娘,我真不知道她為什麼纏著我。”

李天芳表情很複雜但也很真誠,爺爺點點頭,沒再追問。

“那教你用硃砂驅邪的人,也不能告訴我?”

李天芳仍是磕頭,並不回答,爺爺長嘆口氣,揮揮手,“算了,老李的人情我算還完了。你們走吧。”

他們走後,我告訴爺爺,我親耳聽女鬼說是李天芳害死了她,李天芳絕對在撒謊。

爺爺點上一鍋煙,沒順著我話說,反而問我,“這次當小壓官感覺怎麼樣?”

“沒給爺爺丟臉就成。”我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早就說明一切。

“好小子,不錯,牙齒還我。”他伸出手。

我一愣,牙齒?

“塞你嘴裡的,是個死人牙齒,壓你陽氣用的。快給我。”

我彎腰開始嘔吐起來,吐得酸水都出來了,那顆牙也沒見蹤跡。

“唉,算了,下次幫人家辦白事時,我再找吧。”

爺爺一開口我又開始吐。

“玉兒,那石棺這兩天爺爺給你綁到身上,不能拿掉,聽到沒?”

“為啥?”我抹抹嘴問爺爺,這事不是完了嗎?

“真正的危險不是這個女鬼,懂嗎?”他吧嗒吧嗒抽著煙,不再說話。

“爺爺,你怎麼讓女鬼把我當成小李子的?”我很好奇。

“簡單,我在你身上寫了他的八字,又在你身上畫滿蓋陽氣的符。再讓你咬顆死人牙。”

一大部分的工作都是隱藏,將我偽裝成死人。

再換了八字,鬼看到的就是爺爺給她看到的人。

這辦法挺簡單的,但畫符時不可遺漏一分。

符也不難,能認得符字就很簡單,爺爺用手指沾著水,在桌子上畫給我看。

“記得住嗎?”

說來也怪,平時上課記課文那麼難,這些符記起來倒像有規律可循。

符和棺材裡的一樣,靈動鮮活,一下就記住了。

爺爺很驚訝,一個勁誇我聰明,長這麼大第一次讓人誇聰明,我開心極了。

“方玉碩,從今天開始你正式繼承爺爺手藝,是一名壓官了。”

我立正對爺爺敬了個禮。爺爺勉強笑了笑,長嘆一聲,說自己有事得出去一趟。要我自己在家玩。

好晚爺爺才回來。

雖然爺爺說危險分子還沒出現,但我不這麼看,我從心裡認為李天芳是兇手。

鬼都這麼說了,還會有錯?

我踏踏實實躺下,接連的怪事弄得我疲憊極了。

睡夢中我聽到嗩吶聲響。還有人依依呀呀的哭。

有人在唱戲。

有人敲我家的門。

夢又長又亂,天亮時我睜開眼睛,爺爺穿著深色衣服,這是他參加喪事時穿的。

他的床收拾乾淨,床上放著一身和他一樣的衣服,小好幾號。

“起來,換衣服,今天參加老李的葬事。”

我不動看著爺爺,沒明白。

“老李昨天晚上沒了。”爺爺好像一點也不意外。

“可是,我收了女鬼,怎麼老李爺爺還會沒了?”

我怔怔地問,昨天他們爺仨還給我鞠躬,就在這房間裡。

“這女鬼,咱們壓官本不應該收。她是被人謀殺的,你記住了,這是規矩。”

身為壓官,有三種活不接——

被人謀殺的死鬼,壓官滿七天才可接活鎮壓,七天內發生的一切於壓官無關。

“這次我們接了,是事出有因。一來,我欠老李情,二來,我認為那鬼找錯了仇家。切記,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但是死了一個女人,和李家有牽連,李家得抵上一條命,我接活時就和老李商量好的。”

爺爺一邊給我穿戴一邊淡淡地解釋。

我怔怔地看著爺爺,李爺爺昨天就知道自己晚上會死?

他那麼淡定?

我做夢一樣跟著爺爺來到老李家,靈堂設好了。

李天芳眼睛紅腫,帶著小李子出來接。

兩人給我爺爺行了禮,我們進去上香。

老李的棺材已經被女鬼佔了,重新倉促又買了新的,屋裡停著淑芝的棺材和老李的棺材。

一家這麼短時間內出兩攤葬事,全村人都出動了。

在屋裡答禮的是坐在輪椅上李天芳的弟弟,他是瘸子,一條褲管空蕩蕩的,大熱天,腿上搭著毯子。

他文質彬彬,白淨的臉上帶著一副眼鏡,看起來很年輕,但太瘦弱了。

每個上過香的人,他都在輪椅上給人還個禮。

他回來的這一年,我幾乎沒在村裡見過他。

偶爾遇上,他也像沒看到任何人一樣,滾著輪椅走開。

從不和人打招呼。

此刻,他垂著眼睛,臉上不見悲喜,機械地向來者回禮。

門外的戲臺唱得熱鬧,好像這一切與他無關。

我繞著棺材圍了一圈,老李爺爺穿著新衣,但臉被掩起來了,看不到死相。

我們這裡死相不好的人是要“掩面”的。

屋裡點的香讓我不舒服,就在邁腿出門那一刻,背後好像有針刺似的感覺,我回過頭,剛好和偷看我的人對上眼。

是李天蔚,那個瘸子,他迅速垂下眼簾,但那眼神還是嚇到了我。

陰冷陰冷,裡面全是怨氣。

太陽慢慢升起,越來越熱,鄉親們擠在院子裡說閒話。

我在人群中和別的小孩子打鬧著玩,聽到有人說,“天蔚真是可惜了。”

“要不是車禍他不至於現在連個媳婦也討不上。”

“李天芳不是有錢燒的慌嗎,看他燒不燒了,哼。”

“就是,要不是他,弟弟也不會出車禍。”

他們在討論李天蔚上大學時的事,那時天芳叔做生意剛開始發達。

李家就兩個男孩子,天蔚學習上靈透之極,李天芳很是疼愛這個弟弟。

賺的第一筆錢,就給弟弟買了輛250摩托車,拉風的要死。

李天蔚當時在大城市上大學,天芳叔把摩托車當做生日禮物託運到學校,送給了弟弟。

他帶著女朋友出去玩時,和一輛大車迎面相撞,女友當場死亡。

他重度昏迷,丟了一整條腿。

李天芳賠了好多錢,一次次去城市,勸弟弟回家幫自己做生意。

今年李天蔚才回來,是天芳叔開著高級轎車將他帶回來的。

他像影子一樣活在村子裡。

我躲在人群中偷看李天蔚,他像個紙人,沒有一點存在感。

他的房子緊鄰李天芳家,出事時他屋的燈一直黑著,他對哥哥家的事漠不關心。

中午,李天芳說現在就要下葬,天熱不停靈了。

村裡的規矩長輩最少停三天,李天芳一宣佈,大家又開始說閒話。

爺爺站在靈臺邊,吞雲吐霧,一隻手背在身後,皺著眉頭。

下午將李家兩個人葬進祖墳,李天芳大擺夜宴,感謝鄉親們都來參加父親的葬禮,讓老父也算體面離開。

宴還沒散,爺爺就帶我悄悄離開了。

我們沿著中午下葬的小路,走到李家祖墳地,一座泥土還溼著的新墳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