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开仙门》 见秋

入杏林之後,劉赤亭都沒來得及與遠處阮白說句話,杏林之中只不斷傳出砰砰響動而已。

茅廬那處,阮白氣的直拍大腿,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海邊林子大罵:“俗氣!俗氣啊!海上打去不行嗎,非要將俗氣帶到我這裡?”

欒奴扛著扁擔蹲在林子外,他家先生生氣,他也生氣。

“俗人!好大的俗氣!竟然如此嗆人!”

結果此時,他們分明瞧見一道數以百計的銀白劍光從天而降,劉赤亭辛苦拔劍,卻一道都沒攔住,直愣愣跌落地面。

趙玄青笑盈盈轉頭望向茅廬那邊,疑惑道:“你們說什麼?”

阮白嘴角一扯,乾笑道:“繼續,您繼續,我們啥也沒說。”

趙玄青哦了一聲,扭頭兒繼續落劍,劉赤亭是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啊!

欒奴眨了眨眼,壓低聲音問道:“先生,不是說誓與俗氣不共戴天麼?”

阮白眨了眨眼,故作深沉,搖頭道:“欒奴啊!你還小,不懂,咱們要學著變通的。”

等你長大就知道了,要是不變通,就被人順便捅了。

他往海邊望去,呢喃道:“這劉赤亭……怎麼變化如此之大?遭什麼罪了,老這麼多?”

欒奴冷不丁一句:“挖煤去了吧?”

其實欒奴長大了不少,小孩子長個兒,總是蹭蹭往上冒。

此刻又是數道劍光落下,劉赤亭只得再次提劍阻擋,可那庚金劍意壓得他幾乎無法反抗,只能捱揍。

趙玄青嗤笑一聲:“周至聖就是個傻子,教出來的都是傻子。他以為大年那孩子是他的勞什子無招勝有招教法兒教出來的?那是人家大年自個兒爭氣,跟他教不教的關係不大。”

話音剛落,一道劍光貫穿劉赤亭肩頭。

劉赤亭齜牙咧嘴的,卻又擠出個笑臉:“趙前輩,對於那老王八蛋,咱倆是一個陣營啊!”

哪成想趙玄青撇了撇嘴,並指又是一道劍光祭出,劉赤亭以劍炁環伺周身,卻還是被一劍打了水漂。

他躺在海上,隨著潮水起伏,嘴裡罵罵咧咧:“你這教劍也好不到哪兒去,捱打這種事我早就不需要學了。”

一道劍光出現在身邊,他趕忙住口,再不敢言語。

趙玄青倒是嘴角一挑,笑著說道:“倒是,你還真不需要練捱打,肉身根基倒也打得嚴實,只不過這劍術,你毫無根基。我要是猜得不錯,你壓根兒就不會什麼劍術,周至聖是不是告訴你,鋏山用劍,重意不重形?”

劉赤亭聞言,使勁兒點頭,周至聖確實是這麼說的。況且,劉赤亭也確實不會什麼劍術,用的劍術全是拳法。

趙玄青破口大罵:“他小周子就是得意忘形,天底下有幾個周至聖,幾個鄧大年?你給我滾去找阮白療傷,明日起我給你喂招。”

劉赤亭抬起頭,“我要趕四月到炎洲,沒多長時間。”

趙玄青一把扯著劉赤亭脖領子,淡然道:“練不到我滿意,你休想離開蝨子島。”

說罷,隨手一甩,便將劉赤亭丟到茅廬前方。

嘭的一聲,灰塵四起,阮白躲得老遠。

劉赤亭捂著腦袋起身,灌下一口酒,呢喃道:“酒葫蘆是怎麼回事?”

趙玄青已然回了客棧,他淡然一笑:“小周子給的,你去瀛洲之前,他已經把你要走的路走了一遍了,算是對你的一番考驗。但你這關,過得不怎麼好。當然了,許多事情恐怕他也沒料到,畢竟不是真神仙。”

重新撿起抹布,趙玄青呢喃道:“破鋏山,怎麼盡出些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此時此刻手持抹布的年輕人,哪裡有方才顯露劍意的氣勢?把他放在人群之中,幾乎沒有任何出挑之處,但就這樣的人,竟然在周至聖之前破境元嬰,他才是三百年來第一個元嬰劍修。

不過,歲數要比周至聖大許多。

杏林那邊,劉赤亭撣了撣身上塵土,呢喃道:“阮白,信我送到了,你也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咕咕前輩呢?”

阮白捂著鼻子,離得老遠,指著屋子說道:“自個兒進去看,人已經清醒了,就是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孃的一個金丹俗人,讓我伺候了這麼久!”

劉赤亭一愣,“金丹?咕咕前輩是金丹修士?”

阮白點了點頭,無奈道:“是金丹巔峰,我查來查去,發現他應該是被人下了腐蝕神魂的蠱毒,所以即便如今修為恢復,傷勢也痊癒了,但還是記憶缺失。”

劉赤亭聞言,笑著遞出一枚蓮子與一株九死還魂草,輕聲道:“這玩意兒,總是足夠了吧?對了,欒奴的事情我聽說了,你能耿耿於懷至今,說明不是個沒心沒肺的。現如今碧遊山的丹藥鋪子開到了觀海城,我覺得為欒奴,你應該回去。不過只是建議,決定如何你自己做。”

說罷,一步邁入了茅廬之中。

其實劉赤亭一直挺好奇的,這傢伙一個三境巔峰,哪裡來的一方小天地?雖然地方不大,一般人卻也沒有哇!

畫面一轉,劉赤亭手提酒葫蘆已經踏入其中。不大的地方,前方琴聲不止。

劉赤亭打眼望去,卻見有人一襲黑衣黑髮如瀑,正端坐撫琴。

好傢伙,咕咕前輩還會這手呢?

劉赤亭笑著朝前走去,並未出聲,生怕打擾到他。

一年前阮白就說過,咕咕前輩清醒之後,不一定會記得瘋癲時候的事情。但不知怎的,對於這個隨手幫過的人,劉赤亭一直記在心裡。

隨著琴聲入耳,劉赤亭心湖不由得緩緩平靜了下來。

老鬼傳來一句:“我聽過這個,大概在一千五百年前,有人在那處島嶼彈過。記得當時是個讀書人,他與個劍客交談,說得好像是……聶政刺韓傀。”

劉赤亭對於這東西,那是一竅不通,只是嘴裡呢喃一句:“那不是中土古代的事兒麼?”

老鬼笑道:“那就不曉得了,但這琴聲之中憤慨之意,倒是與當年聽見的有幾分相似。”

探靈豹插不上嘴,近來也不怎麼愛說話,反正就聽著,不開口。

足足過去一刻餘,琴聲終於是停了下來。

劉赤亭還未開口,便聽咕咕前輩輕聲問道:“修為進境倒是很快,吃了不少苦頭?”

劉赤亭一愣,眨了眨眼,“前輩居然記得我?”

中年人緩緩起身,雖然一副中年模樣,但如今氣色恢復,瞧著面容剛毅,與辰翀那等小白臉相比,這才是英俊吧?

劉赤亭摸了摸自個兒臉頰,心說我就差點兒了。

中年人招了招手,輕聲道:“過來吧,你我是記得的,但你之前的事情,我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劉赤亭往那邊走去,同時問了句:“老鬼,神魂受損會丟失記憶嗎?你不是此中好手麼,法子有嗎?”

老鬼氣笑道:“你怎麼見誰都想幫一幫?”

劉赤亭則是傳音道:“力所能及之內,這不是很正常?”

老鬼沒好氣道:“反正不用你出力是吧?”

但老鬼想了想,還是給出了答案:“那丫頭不是留給你幾枚蓮子麼?讓他吃著試一試吧。”

幾息之後,劉赤亭走到了咕咕前輩面前,手中酒壺都準備遞出去了,中年人卻道:“我不喝酒。”

劉赤亭一愣,心說不是失憶了麼?怎麼還記得不喝酒呢?之前瘋瘋癲癲的時候不是喝的麼?

中年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輕聲道:“想不起來,但總是覺得有什麼人不喜歡我喝酒,所以我沒喝。”

話鋒一轉,中年人問道:“看你老成了許多,經歷了不少事情吧?”

劉赤亭長嘆一聲,靠著桌子坐了下來。

“被人坑、遭人算計,這些都能扛。可無意間做了違心事,有些扛不住,不知道怎麼交代。”

若非這位咕咕前輩記憶缺失,劉赤亭是萬萬說不出這種話的。

中年人笑道:“能說?”

劉赤亭猛灌一口酒,沉默幾息後,封住老鬼與探靈豹後才呢喃道:“其實怪我自己,說心裡話,是我沒把持住本心。所以……總覺得自己就是那種道貌岸然的小人,當了婊子了還想立牌坊那種。”

咕咕前輩一笑,問道:“雖然想不起來往事,但也不是分不清道理,我覺得,貴在知錯。”

劉赤亭又灌下一大口酒,憋了一路的話,終於是有個地方能說了。

“雖說是河水先靠近的井水,但井水要是一開始就很堅定地排斥河水,那二者就不可能有摻雜的時候。可那該死的井水,可井水日復一日望著河水,嘴裡說著井水不犯河水,可實際上……心底是想嚐嚐河水滋味的。”

中年人神色古怪,“那井水終究還是犯了河水?”

劉赤亭呢喃道:“井水即將乾枯,是河水心疼井水。但這都是藉口,論心論跡,都已經錯了。”

中年人抿了一口茶,疑惑道:“既然這樣,接受不就行了?”

劉赤亭苦澀一笑,“可是井水答應了挖井人,只解一人渴啊!”

中年人聞言,臉皮一抽,搖頭道:“那你小子真不是玩意兒,怪不得一年光景變得如此老成。不過沒覺得心安理得,還算你有點兒良心。”

是啊!不是玩意兒,我又該如何自處呢?

劉赤亭長嘆一聲,遞出一枚蓮子,輕聲道:“前輩試著吃這玩意兒,看對修復神魂有無好處。我出去之後再古家坊市打聽打聽,要是有能治前輩這失憶的藥,我再寄來吧。”

起身一抱拳,“晚輩告辭,明日練完了劍再來找你。”

走出了幾步,卻聽聞中年人問道:“你說,古家坊市?我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劉赤亭一笑,答道:“不知道洪不勝的人我覺得有很多,但不知道古家坊市的怕是沒幾個,前輩當然會覺得耳熟。”

連我這種沒見識的都知道,曾經的金丹修士,怎麼可能不知道古家坊市。

劉赤亭沒注意到,中年人端在手中的茶盅,有些晃動。

劉赤亭都要走出去了,卻突然聽見身後咕咕前輩呢喃:“古家……古家?古家!”

說著,他伸手摸了摸耳背,那個月亮印記,微微散發淺淡光華。

“年輕人,等等。”

劉赤亭聞言,疑惑轉頭,“前輩有事兒?”

中年人手臂有些發顫,本就半滿的茶盅,此刻已經見底了。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如今的古家,還好嗎?”

劉赤亭頓了頓,搖頭道:“不是太好,古家家主失蹤好幾年了,家主嫡女被逼著與人結親,後來跑到了中土,但不久前又被抓了回去。”

咕咕前輩眉頭一皺,手中茶杯頓時粉碎。

“誰逼的?”

劉赤亭眉頭微微皺起,咕咕前輩怎麼突然間這麼激動?

“古家家主的親弟弟,先前為了控制古家大小姐,還給她下了禁制。不過……好在是後來有位大前輩收她為徒,現如今倒是沒人敢明面上欺負她。”

頓了頓,劉赤亭疑惑問道:“前輩想起什麼了?”

可中年人只是陰沉著臉,一句話也沒說。

他邁步走來,先劉赤亭走出這方小天地,劉赤亭趕忙跟了出去,有點兒不放心,便又問了一句:“前輩想起什麼了?前輩與古家有關?”

此時此刻,遠處客棧之中,趙玄青神色古怪,嘀咕道:“這小子該不會跟他交心去了吧?那不是完犢子了?”

自言自語一番之後,趙玄青再也憋不住笑了,一陣哈哈響動,傳出去幾十丈遠。

而杏林那處,黑衣披髮的中年人深吸一口氣,問道:“這裡最近的洲是哪座?”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劉赤亭就是心裡有點兒發毛。他抬起頭,小心翼翼道:“瀛洲,搭乘雲船大概一旬光陰能到。”

中年人又道:“有錢嗎?”

劉赤亭趕忙遞出幾枚紫泉,“前輩要走?”

中年人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都想起來了,你叫什麼名字?”

劉赤亭如實答覆:“中土人氏,劉赤亭。”

中年人接過紫泉,點頭道:“你好心救我,我記在心裡了,將來去方丈島古家找我,到時候就說你找古慕言。還有那個作精小子,一年來的照顧,多謝了。將來若遇上事情解決不了,傳信方丈島古家,我給你解決。”

劉赤亭只覺得眼前一黑,說話都有些結巴:“你……你……”

中年人瞬身而起化虹往東,只留下一句:“我就是失蹤已久的古慕言。”

人影消失,劉赤亭只覺得雙腿一軟,一屁股就坐地上了。

阮白雖然震驚,但瞧見劉赤亭這模樣,鄙夷道:“嚇成這樣了?”

劉赤亭猛灌一口酒,隨後一個後仰躺著地上,欲哭無淚。

“我完了……這下真的死定了。”

劉赤亭是真想扇自個人八百個耳刮子,吃飽了沒事幹,跟他說什麼井水不犯河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