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开仙门》 见秋

數百人的擂臺,簡直像是一鍋亂燉,上面什麼人都有。

劉赤亭站在擂臺邊緣,只覺得後背涼颼颼的,轉頭看去時,才發現李稚元穿著一身黑衣,在另一處擂臺死死瞪著自己。

他只是看了一眼,也懶得搭理。

而此刻,擂臺中央已經有人撒開符籙,轟鳴聲音陸續傳來,有人接連跌落湖中。

只不過這些氣息,對於劉赤亭沒有絲毫作用。

上方高閣之上,虞曉雪面色凝重,回頭望了一眼思誠思靜,兩人臉色煞白。

站在虞曉雪身邊那位,玉京門內門大供奉,姓郭名數升。

郭數升望著下方擂臺,笑盈盈傳音:“依聖女看,李稚元奪魁的希望大嗎?”

虞曉雪面色凝重,她現在總算是知道陳暖暖為何非要死皮賴臉求著她將思誠思靜以及李稚元帶來了,他是不是早就盤算好了?

她以心聲問道:“我哥還好吧?”

郭數升略微一沉默,答覆道:“並無大礙,只不過先前跟著三位老祖辛苦修煉,算是白費了。陳暖暖碎了聖子金丹,重修也就是三五年,我倒覺得不一定是壞事。若重新結成金丹,說不定比之從前,更上一層樓呢。”

話鋒一轉,他也回頭看了一眼思誠思靜。

“只是,這些人……”

他的話沒說完,便被打斷了。

虞曉雪直接發出了一道清冷聲音:“郭供奉,我陳師兄的弟子誰也動不了。思誠思靜,以後你們也好,李稚元也罷,就是我清涼洞的人。我倒要看看誰敢覺得陳師兄出了事,溫爐洞弟子就是可以隨便欺負的。”

她未曾回頭,但她知道,此時此刻,思誠雙眼通紅,思靜轉過頭抹了一把眼淚。

思誠與思靜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們的師父會設計坑害聖子,更不願意相信……師父死了,還是被師父最敬重的師父親手所殺。

郭數升往下看了一眼,尚在擂臺之上的李稚元,還不知道陳暖暖已死。

可在虞曉雪心中,已經生出一個大大疑團。

陳暖暖好像什麼都知道,那他知道劉赤亭的事情?當年將劉赤亭送到竹林的是他嗎?他為何要這麼做?

虞曉雪心說,我有身孕,自臘月至今已六月有餘,武鬥之後就得找地方生產,天底下根本沒有能信得過的人,非要找,唯獨假死的周至聖了。陳師兄卻偏偏說了一句,他能找到周至聖。

我陳師兄真的死了?師父就真的捨得下手殺了陳師兄?

突然之間,下方猛然之間元炁湧動,數道巨響傳入耳中,虞曉雪總算是回神了一些。

隔壁高臺,妙淵真君一步橫跨而來,並無多餘禮數,只是問了句:“聖女,下方那個使長槍的,是你們玉京門修士吧?堂堂玉京就非得與這下方十洲修士去爭自家的東西?”

虞曉雪轉頭看了一眼,因為洪不勝,九源修士她都頗為感激,於是清聲答覆:“妙淵前輩,下面那孩子是不久前剛剛從中土拜入玉京門的,此次武鬥有一批中土的年輕人,如下方那位手持黑鐧無視元炁的高個子,還有揹著劍站在擂臺邊無動於衷的那個,都是。稚元與他們有些仇怨,總覺得她拜入玉京之後就高人一等了,這次也是想著讓她見識見識,修行一切都要靠自己,活在仇恨之中是沒有出路的。”

女冠聞言,這才點了點頭,卻又說道:“那倒是用心良苦了,你說的兩人,如今多少都有些名聲。那個揹著劍的年輕人,我師兄都聽說過,別不是就是與他有仇吧?我還想著若是有緣分,收他去蓬萊丘呢。”

郭數升聞言一笑:“妙淵道友怕是要失望了,那小子的門路駁雜,但天下劍修若非玄都若非鋏山,那兩座山門,恐怕已經盯上人了。”

虞曉雪倒是沒多說什麼,還在暗自慶幸,這兩人沒有認出那把劍。

可是怎麼會認不出來?周至聖的手段,至多也就是遮掩尋常元嬰的探查罷了,這幾位可都是元嬰巔峰,與神遊境界就差臨門一腳了。

她倒是轉過身,認認真真朝著妙淵真君一抱拳,輕聲道:“先前在瀛洲遇到了些事情,是洪前輩出手幫忙的,一直沒機會說聲感謝。”

妙淵一笑,擺手道:“我那師兄與你師父從少年時就開始鬥,這就是這近幾百年沒怎麼鬥過,兩人關係古怪著呢。他是長輩,幫你無可厚非,有什麼好謝的?他要是不幫,你師父知道了非得跟他約架。”

洪不勝與虞粟,確實是從少年時就在鬥,當時的虞粟還是聖子,洪不勝是九源真人的關門弟子,最小一個徒弟。兩人爭來爭去的,五百年西海一戰之後才算是消停了些。

但後來,妙淵成了關門弟子。傳聞之中,九源真人說關門就可以開門,我收弟子我說了算。

只不過收了妙淵之後,便跑到了南海養龍,數百年不知蹤跡。

又是一聲轟然巨響,三人齊齊往下看去,卻見秦秉手持黑鐧,一身近乎凝實的真氣環在周身,只一擊而已,便破除了眼花繚亂的術法神通,將人狠狠砸入湖中。

妙淵與郭數升幾乎同時開口:“這……異數!”

虞曉雪略帶疑惑,問道:“異數?如何異了?”

另外一邊,邋里邋遢的放蕩散人隨口道:“你們都是道門,按你們道門的說法兒,萬物相生相剋。元炁是我們修士的根基,我們靠著元炁做常人難以企及的事情。那當然就有剋制元炁的東西存在,那小子的黑鐧,以及其所修行的純粹真氣,便是異數。千年前,與鋏山趙鋏有過數次交鋒的燕瓊,便是上一個異數。純粹真罡之氣,幾乎只有趙鋏的劍罡能壓制幾分。燕瓊巔峰之時,他一個毫無修為的人,手提黑鐧能強殺八境。”

的確如此,那黑鐧能無視一切元炁且破除一切由元炁構成的術法神通,即便是符籙陣法也困不住。換言之,黑鐧根本不像是這方天地的東西,故而能使黑鐧之人,自然稱得上異數。

三處擂臺,秦秉所在之處戰的最亂,但他出手幾次之後,已經無人敢打他的主意了。

另一處擂臺,李稚元手提長槍戰神一般,自然是無人敢惹。反觀同在一處擂臺的季長命,就要辛苦很多了,逃竄來逃竄去,不敢迎上任何一個人。

而劉赤亭,自打站定之後,就沒動彈過。可是他的眼神,是盯著對擂臺另一邊一樣無動於衷的背劍之人。

若是猜得不錯,這便是鋏山離匣峰劍修,程雲。

正此時,劉赤亭所在的這處擂臺,有人搖了搖頭,嘆息聲音極其清晰。

“聒噪啊!沒本事的人自己下去吧,否則就不要怪本姑娘手下不留情面了。”

話音剛落,有人嗤笑一聲:“就憑你?”

兩道幾乎在化炁與黃庭臨界之處的氣息,猛地爆發。元炁掀起兩道浪潮,使得擂臺周圍生起驚濤駭浪。方才還足足有著數百人的擂臺,幾個呼吸而已,便只剩下二十餘人。

一瞬間,這出擂臺變得極其空曠。

方才說話那兩人或許是有什麼仇怨,一人善使火法,一人舉手投足盡是月華,火焰與月華碰撞,一陣陣漣漪之下,剩餘那些人都有些站立不住,只能用盡渾身解數留在臺上。

唯獨兩位劍客,隔著一整座擂臺,紋絲不動。

有個頭髮似雞窩的青年人終於趕到,但也只能在較差位置望向擂臺。

莫嘲人一眼就瞧見了尚在擂臺之上的劉赤亭,於是衝著身邊女子一笑,呢喃道:“這小子,真不錯啊!小嬋你肯定想不到,三年前他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少年人,很記仇,能吃苦,對自己極其狠。”

小嬋聞言,愣了愣,“狠?”

莫嘲人點頭道:“自己將自己的肉皮一寸一寸剝下來,再將骨頭敲得稀碎,抽筋……不瞞你說,我當時嘴裡說著不叫事,可心裡都在打抖。”

小嬋怔了好半天,這才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人要得到什麼,都得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吧?”

有個身穿道袍的年輕人笑著走來,點頭道:“那是自然。這位是莫道友吧?我叫顧懷,秦秉說要是瞧見你了就打聲招呼。”

而此時,圍觀的數萬修士,都在嘀咕。

“鋏山程雲紋絲不動我能接受,可對面那個傢伙,沒聽說過啊!”

“古家懸賞,向來有天地玄黃之分,那傢伙被懸賞百枚紫泉,在地榜都是中上,而且才是個化炁修士,你連他都不知道?”

“呃……就是那個在觀海城弄死勞什子烏羽門門主的傢伙?叫……劉赤亭?”

雲海之上,郭數升點了點頭,呢喃道:“聖女,這劉赤亭倒是有些古怪,肉身極其強橫,總覺得有些……熟悉。”

虞曉雪心中微微一緊,卻只搖了搖頭,輕聲道:“稚元的生死大敵,當年去中土我就見過,本就是天生神力,肉身自然強橫。”

郭數升聞言,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世上天生神力者,雖不多見,卻也不少。”

而在擂臺上,劉赤亭本不想這麼早顯山露水,畢竟在留下的十人當中就行。

可是程雲卻不是這麼想的。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程雲終於冷冷開口:“你覺得你配嗎?”

此話一出,臺上除卻爭鬥的二人,其餘人的視線悉數投向程雲。

有人眉頭直髮顫:“怎麼,這兩個絲毫不受影響的傢伙,終於要動手了?”

“他們難道認識?”

有此疑問的,可不只是下方看客。

雲海之上,虞曉雪知道那把劍,瞞不住的。可她還沒開口,那位放蕩散人便言道:“郭老兒,妙淵妹子,那把劍認不出來?近兩百年來最為驚才豔豔的劍客,最可惜的劍客。”

此話一出,郭數升猛地皺眉:“鄧除夕的劍?那他也是鋏山修士?”

虞曉雪暗中深吸了一口氣,只希望他們不要想的更多。

妙淵恍然大悟,“怪不得,鄧除夕被流放,他是中土來的,也就是說他是鄧除夕在中土收的弟子?”

擂臺之上,劉赤亭摘下酒葫蘆,灌了一口酒,淡然答覆:“配不配不是你說了算的。”

程雲面無表情,只是沉聲道:“鄧師伯的劍,不是什麼人都能拿的。薛師伯念舊,我可不會。”

劉赤亭以酒葫蘆敲了敲腦袋,無奈道:“你們這個輩分,可真難論啊!”

正此時,風火谷修士與怯月宗修士在半空中一個碰撞,各自退回擂臺一側。兩人互罵一聲,接下來便是火焰與月華的對撞,又有幾人,實在是撐不住了,便先後墜落湖中。

程雲突然拔劍,一束銀光劃破擂臺,衝著劉赤亭而去。

“我來教你做人。”

劉赤亭咧嘴一笑,雙膝微屈,猛地朝前發力,到了擂臺中間的火光與月華交匯之處,凌空出拳。

他躍起的一瞬間,整座擂臺都在晃動。別說湖上看客,天幕之上那幾人,也不禁眼皮子震顫幾下。

劍氣與熱息碰撞,火焰也好,月華也罷,像是遭遇狂風的炊煙,轟然消散。

那位風火谷修士眉頭一皺,翻手取出一道符籙祭出,然後死死望著那兩道突然出手的身影。而另一邊的怯月宗女修,同樣皺起眉頭,翻手取出一道琉璃盞,這才將兩道鋒銳氣息阻絕在外。

而其餘人,就有些遭殃了。

程雲劍氣鋒銳無匹,劉赤亭的劍罡熾熱且狂暴,只是氣息,就不是那十幾位化炁巔峰能承受得住的。

可此時此刻,程雲一步邁出,長劍直直刺向劉赤亭。

後者嘴角上揚,先前心中鬱郁之氣無處可去,現在總算是有個發洩之處了。

程雲怒道:“還不拔劍!”

可劉赤亭,變拳為劍指,運轉劍罡一指遞出,崩劍一式。

劍尖與指尖相隔三尺餘,劍氣與劍罡互不相容,一時之間,擂臺之上劍氣縱橫,由劍氣掀起的狂暴氣息,幾個呼吸而已,便如掃塵一般,將擂臺之上僅剩的幾位修士一一逼落水中。

不知怎的,程雲突然間露出了笑容。

程雲以心聲言道:“請劉師叔全力出劍,給那些老糊塗瞧一瞧你到底配不配!鄧師伯的事情,我們這些小輩都憋著一口氣!”

話音落時,幾道劍光先後落在湖面。

劉赤亭以餘光望了一眼,都不認識,但必然是鋏山十二峰的峰主們!

虞曉雪焦急無比,以心聲說道:“你別……”

但劉赤亭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不蒸饅頭爭口氣,給我鄧大哥。”

說罷,指尖劍光突然收斂,但收斂的同時,一道純粹劍罡迸發,朝雲先是一驚,隨後滿臉釋然,轟然倒飛出去,在湖面連打千丈水漂,重重撞在了另一處擂臺之上。

而此時此刻,這處擂臺,只剩下劉赤亭一人。

他一步躍出擂臺,心念一動,背後未名便自行飛出,懸停那幾位劍修前方。

“我看誰拿得動我的劍!”

虞曉雪以心聲罵道:“你是怕天下人都不知道你與鄧除夕有關?”

劉赤亭也終於答覆了一聲:“又哪裡瞞得住你身邊那些人?況且,我諒他們也拿不動!”

現如今,天底下除了胡瀟瀟之外,無人拿得動劉赤亭的劍,即便是周至聖也再做不到了。

是劉赤亭的劍,不是鄧除夕的劍。

可劉赤亭怎麼都沒想到,有個一身白衣挎劍在腰間的中年人一步邁出,搖了搖頭,後道:“不是來取劍的,是帶你認祖歸宗,跟我回去你便是鬥寒峰親傳,未來的宗主。”

劉赤亭聞言,先是一愣,隨後實在是沒忍住,一下子笑了起來,滿是嘲諷。

“卓九是吧?宗主我不稀罕,終有一日我要帶著這把劍去鋏山,但不是勞什子認祖歸宗。我劉赤亭勢必要為鄧除夕討個公道,我若不死,將來必劍左登山!”

白衣中年人面無表情,淡淡然道:“話已說到,如何選擇是你的事情,但以後就別說我們不管你了。你若想問劍,無論等多少年,十二峰靜候。”

說罷,他轉身御劍而起,瞬息之間便消失不見。

其餘峰主都已離去,流霞峰峰主卻丟給劉赤亭一壺酒,笑著說道:“真不錯,大年找了個好師弟。”

只是卓九在西去之時,嘴裡呢喃一句:“收的這都什麼混賬弟子?一個比一個不像話!”

幾位峰主是突然之間被卓九喊上來炎洲的,他們也不知道卓九要幹嘛,為了一個小輩如此興師動眾麼?

可人群之中,有個吞雲吐霧的方臉漢子神色複雜,自語一句:“給這小子解了圍,師兄,這是巧合嗎?”

虞曉雪深吸一口氣,總算是把心放進了肚子裡。

今日之後,天下人都會知道劉赤亭是被鄧除夕代師收徒,但劉赤亭與鋏山不合,為鄧除夕叫屈,將來要問劍鋏山。

如此一來,反倒讓劉赤亭站到了明面上,不必再有多餘的顧慮了。

風火谷宗主與怯月宗宗主齊身而來,兩人衝著虞曉雪恭恭敬敬抱拳。

“聖女,臺上只剩下一人,這……要怎麼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