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海之上有一浮丘,向來古怪,時百年在南,百年在北,百年向西,又百年往東。此前百年,此浮丘在西海,如今位在東海。
這日風平浪靜,萬里朝霞接天映,又流霞自西南而來。
霞光墜地,流霞之中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纖細高挑,端的是仙女模樣。穿著一身淡紫長裙,踏著一雙足尖繡花的鞋子,手持一把劍,又腰懸長劍一柄。佩劍樣式有些奇特,相比尋常之劍,要略窄幾分。劍鞘靠護手處有鏤空,透過之後,可見夜霞二字。
女子往不遠處望去,只看了一眼,便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彎腰撿起一枚石子使勁兒甩了過去,正砸在一個方臉絡腮鬍頭上。
“被大師兄罵了吧?一猜你就在這裡,從小就這樣。”
邋遢漢子,自然是喝醉了的周至聖。
他轉過頭,瞧了一眼,疑惑道:“你怎么來了?”
女子嘁了一聲,也就同齡人面前才這樣,回了鋏山的她,可是不苟言笑的洛峰主。
“我去了方丈島,見過那個小丫頭了。天賦真好啊!我都想把她綁回去做我流霞峰下任峰主。曉得那丫頭怎么說你嗎?她說啊!她的師父哪兒都好,說到底就好脾氣犟,好面子。”
周至聖敲了敲自個兒腦袋,這才坐了起來。
“我不怎么好面子吧?大師兄告訴你我的事情的?卓師兄知道的話要氣死的。”
女子微微一嘆,走過去將手中劍放在周至聖身邊,呢喃道:“大師兄……兩百年與咱們不聯繫了,老宗主離世他都沒回來,沒想到因為你給我傳信了。”
周至聖灌下一口酒,“當年老宗主做事太絕,大師兄記恨他。大師兄被趕走的時候,你我的師父都為他說了好話,也許是因為這個。他跟卓師兄一直互相看不順眼,才不會傳信。”
他轉頭望向那柄寒光四溢的劍,搖頭道:“偷偷跑出來的吧?他不可能把劍拿給我,快收走。”
女子皺眉道:“我的脾氣你清楚,確定不要?”
周至聖點了點頭,女子便伸手將那把劍收走。
鬥寒峰上靈劍鬥寒,除卻祖師之外,此劍便是歷代宗主才能佩的。
周至聖灌下一口酒,輕聲道:“你也是自找不痛快,回去之後他定要罰你面壁。”
女子撇嘴道:“面唄,當日祖師殿內我憋著不說話,是看你起碼有個當師父的樣子了。可你這傢伙,大年選中的師弟,連未名都拿得起來的人,帶回鋏山定是鬥寒峰親傳,你竟然嫌棄人家心機重?”
當日在方丈島就答應胡瀟瀟了,見到周至聖一定好好教訓他。
周至聖又灌了一口酒,無奈道:“小孩子能有什么心機?無非就是耍點兒小心眼兒,真正碰上江湖路上的陰險算計,不知得栽多少跟頭。洛洛,我知道大師兄跟你說了,但你最好還是不要找他,有些事情不能告訴你,鋏山與他不能扯上太多關係。”
流霞峰主,名為洛謠,但周至聖這些人,都管她叫洛洛。
洛謠沒好氣道:“大年以前在桑山惹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嗎?”
周至聖一笑:“知道,所以酒葫蘆中有三道劍氣,能瞬殺一切金丹,也能重傷元嬰。”
頓了頓,他頭一次與人真真切切說道:“他與咱們這些海外出生的人不一樣,兩年前他還是個在山匪窩裡受氣的小郎中。大年讓他南下送劍,其實是為他開眼,讓他粗略地知道這個天下的模樣。後來我去了之後,也還是一樣,帶他淺行江湖,大致瞧瞧修行中人是什么樣子。可由頭至尾都有人陪他一起,說實話,獨行與有人同行,走的不是一個江湖。如今他一人獨行,定會遇見許多糟心事。一個二境修士在動輒便有四境五境出沒的桑山,行事要很謹慎。那么力不夠卻見路不平,如何抉擇,便是他面臨的最大問題。”
其實遠不止如此,等他有了一定見識之後,覺得自己長大了時,卻突然發現,還是有很多事情不是他想管就能管的。譬如很想救一個人卻沒救下,到時候才有他難受的。
洛謠白眼道:“總是這樣,好心要藏起來,讓人家誤會。”
話鋒一轉,“那就還是願意收徒嘍?”
周至聖灌下一口酒,沉默片刻,呢喃道:“到了碧遊山走一趟大年曾煉劍的地方,他就會知道劍氣的存在。我想先看看他怎么去用這三道劍氣,若是用得好,我……為他拼後半輩子,只不過收徒是不可能的,我上趕著收那小王八蛋?”
洛謠氣笑道:“還說你不好面子?”
她笑了笑,放下一壺酒後,便轉身走開了。
“我回了,偷了鬥寒出來,還見了你,咱們那卓師兄的臉色還不定多難看呢,我回去面壁了。”
走出去幾步,洛謠猛地頓足,也沒回頭,就是笑盈盈道:“對了,胡丫頭已經築起黃庭了,還養出了劍意,不止一種。我都想把夜霞送她,那丫頭也怪,嫌棄舞劍不好看,死活不要。”
周至聖連聲咳嗽,“她……有人送了她一場夢,加上她那嚇人天賦,破境不稀奇。可不止一種劍意是什么意思?”
洛謠嘴角一挑,“流霞峰的金霞劍意,還有不曉得打哪兒學的玄都山的桃花劍意。最關鍵是,還有一種我簡直沒聽說過的,竟然能使靈獸逆來順受的劍意。”
周至聖倒吸一口涼氣,沉默之後卻長嘆一聲。
洛謠無奈道:“就知道你會這樣,你不想想,一個女孩子,動起手來有你那一身狂暴雷霆,多難看?你又不是沒有傳人了。”
周至聖呵呵一笑,“就他?真不是我小看他,他天賦真的很一般啊!”
…………
清晨時分,劉赤亭才放下劍,便連打幾聲噴嚏。
少年嘟囔一句:“誰唸叨我?”
居住地在山峰一側,屋後有飛泉,門前是一條清澈小溪。
昨日阮黑說鄧除夕曾在此地練劍三日,隨後便去了亂硯山。
揉了揉鼻子,練劍之後便要讀書了。走的路越多,劉赤亭越是覺得自己淺薄,說白了就是蠢。有些事情在心中分明清晰無比,可說出來要么詞不達意,要么就直接變了味兒。
才剛剛拿起一本書,門外便有沉重腳步聲傳來。
劉赤亭眨眨眼,轉身一拳遞出,與凌空落下的阮紅對轟一拳。
劉赤亭一步未退,阮紅卻連退數步,靠在了院牆之上。
劉赤亭一笑,“我這力氣是天生的,後來越練越大,你光用力氣與我交手,定不是對手。”
高大女子撇了撇嘴,“我也只是化炁巔峰修為,可感覺打不過你呢。”
劉赤亭打眼看去,越看越覺得怪。
假設把她的身子縮小几分,那就是小家碧玉十分可愛的小姑娘了。
可這……劉赤亭覺得就是雞蛋長了個鴨蛋的個頭兒。
阮紅甩了甩手臂,起身說道:“來,你打我一拳,不要留力。”
劉赤亭無奈擺手,“不了,賠不起。”
摸了摸石柱子,褲衩兒都要賠出去了,我還敢對你出拳?那豈不是要把我人押在這兒?
門外幾聲腳步傳來,披髮青年一臉疑惑,“什么賠不起?”
邊上阮黑揉了揉眉心,“這劉大爺把魂石弄碎了,但他不是故意的。”
黎庸嘴角一扯,“那確實是賠不起。”
正此時,劉赤亭灌下一口酒,想著他們來或許是商議明日之事,耳邊卻突然傳來老王八蛋的聲音,是自酒葫蘆傳出的。
“劍葫之中存了三劍,如何用、用在什么地方,看你自己。但這三劍就相當於你的三條命,自己掂量好。”
酒水含在嘴裡,劉赤亭盯著葫蘆看了許久,恍然大悟。
葫蘆是老王八蛋留在蝨子島阮白手中的?
想通其中枝節後,劉赤亭面色一下子陰沉起來,一股子無名之火無處散去,只得握拳朝著側面而去,凌空一拳,轟碎大片山石。
為什么不早告訴我?但凡我知道葫蘆之中有保命劍氣,我……我何必眼睜睜看著郭陽與秋鴻被殺?
即便是萍水相逢,死了與我沒有多大幹系,但我明明可以攔住的啊!
門口進來兩人,正好瞧見劉赤亭以拳頭散出一道熾熱劍氣,眉頭緊鎖。再一轉頭,瞧見阮紅呆立原地手足無措,還以為是她惹了劉赤亭。
阮黑皺眉看去,“我有沒有叮囑過你?”
黎庸也趕忙走到劉赤亭身邊,乾笑一聲,問道:“生這么大氣?”
劉赤亭深吸一口氣,衝著阮黑擺手,“跟紅姑娘沒關係,我是氣自己。”
清醒了幾分,劉赤亭自嘲一笑,“氣我無能卻狂怒。”
歸根結底,還是拳頭小了。
出海之行,走得越遠越久,要與季長命和馬希晴講的道理,便越沒有底氣說出口了。
拍了拍腦門,劉赤亭擠出個笑臉,詢問道:“你們商量好了?明天我要怎么辦?”
黎庸這才長舒一口氣,隨即笑道:“湖上會有一艘船,到時候我與我師父,還有亂山的人會先到,碧遊山阮山主與黑子會一起到。等我們都到了之後,你御劍而來,落下之後坐在主位,平靜些就行。”
劉赤亭乾笑一聲,“是要張揚些,還是高深莫測些?”
阮黑一笑,言道:“不,你像你平常一樣就可以。雙方都是人精,你越像平常一樣,他們越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