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开仙门》 见秋

山上城白天一個樣,夜裡一個樣兒。

昨日聽趙清萍說山上城的早市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吃食,劉赤亭倒是沒多大興趣,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得瞧瞧,寫在那個小冊子上。

不知不覺,原本幾張紙的冊子,如今已經一指厚,主要是某人寫字太費紙。人家都是蠅頭小楷,他的是蛾子。

結果走到集市一瞧,拿出來的紙筆便又收了回去。

這有什麼稀奇古怪的?不就是窩窩頭,不就是煎餅嗎?神仙都這麼沒見過世面?

結果他猛地一轉頭,就瞧見那個披著黑袍的傢伙遞出一枚紫泉,輕聲道:“給我來一份。”

劉赤亭嘴角一抽,快步走過去將那枚尚未遞出的紫泉收回,沉聲道:“別,我請你。”

然後給出一枚碎銀子,自個兒把紫泉揣兜兒裡了。

賣煎餅的老婦人臉色賊難看,這潑天的富貴啊!說沒就沒了。

虞曉雪看都沒看劉赤亭,一雙清冷美眸,直愣愣盯著煎餅而已。

拿到之後,便在面紗之下啃了起來。

想了想,劉赤亭將紫泉遞去,無奈道:“你家有礦?”

虞曉雪點點頭,一本正經道:“有,天下泉幣的原料都是自崑崙墟而取的,取料之後由三壺共管的冶泉司鑄造,但每三百年才會鑄一次幣,以新幣等額兌換舊幣。所以,冶泉司是每三百年成立一次。哦,三百年之期很快就到了。”

劉赤亭臉一抽,還真有?不過她的很快,劉赤亭可不敢再信。

“有礦也不能這麼花吧?你那一枚紫泉,夠人家賣十輩子包子了。”

虞曉雪幾步走到前面,盯著一爐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直髮愣,劉赤亭瞅了一眼,也不認識,只是幌子上掛著烤紅薯。

中土沒這玩意兒,真沒見過。

虞曉雪轉頭看來,劉赤亭心說拿你一枚紫泉,請你吃吧。

於是他掐下來一捏捏銀子遞去,賣紅薯那人瞪大了眼珠子,就像是沒見過這麼摳搜的人。

“不是,我有點兒好奇,你堂堂玉京門聖女,怎麼跟我一樣,什麼都沒吃過?”

虞曉雪聲音還是那麼冷淡,只是嘴裡有東西,說話便有些含糊不清:“不讓吃,也不想吃。你的血汙了我的魂玉,清心咒無效了,所以想吃。”

“那個鈴鐺?”

虞曉雪點了點頭:“嗯,師父不讓。”

“師父……那就是玉京門主了?也是陸玄的師父了。可憐陸玄,好歹是我結拜大哥,以後要喝露水了。”

管天管地還管著人不讓吃東西?又不是跟我似的吃不起!

虞曉雪搖頭道:“不是一個師父,陸玄也喝不到。”

劉赤亭拍了拍胸脯,“你甩開後槽牙往嘴裡炫,我請。”

結果身邊女子輕飄飄一句:“沒零錢不是不認識錢。”

某人神色尷尬。

清心咒?腳脖子掛的那個鈴鐺嗎?那玩意兒在中土是給狗往脖子掛的,給她綁個那玩意兒,就清心寡慾了?

怪不得她與在中土的時候,感覺有點兒不一樣。

前方女子盯著賣油錘的發愣,可她分明嘴裡嚼著手裡拿著。

虞曉雪是真沒吃過食物,任何食物都沒有吃過,從小就只能喝瑤池裡那朵聖蓮滴落的露水,撐死了就是吃點兒丹藥。又因為從小就戴著清心咒,她很難對一些事情產生好奇,撐死了也就好奇片刻。

但現如今,她是真對吃的好奇。

油鍋裡邊兒熱氣騰騰,她看得兩眼直放光。

劉赤亭坐在一邊的長凳上,有些無奈。

昨晚上試著跑了足足九次,前三次被拎小雞似的拽回去了,後六次捱了六頓打……不是沒還手,憐香惜玉四個字劉赤亭是學不會了,那是真打不過,難不成真用最後一道劍氣對她嗎?

關鍵是要與她約法三章,人家不約。

“呀?還有賣油錘的呢?”

一道少年聲音傳來,劉赤亭略微轉頭看了一眼,而虞曉雪雖然神色淡然,但雙目略微眯了眯。

有個紅衣女子跟在少年身後,無奈嘆氣,只得掏出銀子來。

虞曉雪終於吃完了煎餅,手裡的油沒地方擦,便伸手蹭在了劉赤亭衣裳上,並說道:“付錢。”

說罷,她自個坐了一張長板凳,雙手捧著紅薯,淡淡然盯著剛來的少年。

少年隨意瞥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再看向劉赤亭,便更疑惑了。

很快,油錘端了過來,少年雙眼直放光,伸出雙手便要去拿。後方站著的女子緊趕慢趕,沒把一句燙手說出來。

呀的一聲,油錘脫手而出,眼瞅著就要墜地,劉赤亭伸出手輕輕將其拿住,笑道:“小心燙。”

少年笑著點頭,“謝謝啊!”

放下之後,少年使勁兒吹著油錘,可伸手一碰,還是燙。似乎是閒來無事,便在桌上隨意畫了起來。一個圈兒裡面套一個小圈兒,小圈兒裡又套圈兒。

劉赤亭本來只是好奇側目,結果不知為何,桌上幾幅畫邊上,多了字!連那大圈兒套小圈兒,都成了黑白兩種顏色。

無極而太極,太極本無極也。五太已前,衝漠無聯,不可稱說,故曰無極。

一行字竟是動了起來,先後鑽入劉赤亭腦海之中。

緊隨其後,那張黑白分明的圖,也開始旋轉,疾速之後,便什麼都沒有了。

唯獨一道聲音在耳邊傳來:“萬炁生萬神。”

其實何止是劉赤亭,連虞曉雪,不知不覺間心神都被扯入那道無極圖之中。

而此時,一艘飛舟已經離開了山上城。

少年人手捧油錘,吃一口吸一口涼氣。

新月有些不解,問道:“先生為何要傳那個女子無極道?”

少年含糊不清道:“我要是沒猜錯,那是虞曉風的妹妹,世間僅有的太陰之體。”

新月瞪大了眼珠子,“先生!那不是玉京門聖女嗎?你還傳她?”

少年笑了笑,淡然道:“與道法有緣,當傳則傳,我何曾有過門戶之見?恩怨歸恩怨,若她能有所感悟,到了陰之極,便有望轉陰為陽,屆時這天下便會出現一個堪比鄧除夕的人物啊!”

兩萬八千景,他直想說一聲天爺!若她日後能衝上神遊,豈不是身懷兩萬八千神?

就是沒想到那小子怎麼跟玉京門聖女在一塊兒?兩人身上竟是有某種斬不斷的古怪聯繫?怪哉,不是說那小子與古家閨女那個啥嘛?

山上城裡,劉赤亭猛地睜開眼前,卻發現身邊少年早已不知所蹤,而虞曉雪一雙清冷眸子滿是疑惑,盯著劉赤亭不挪眼。

劉赤亭一低頭,卻見板凳上放著一張紙,好像是一首詩。

他照著念道:“山鬼……或呼,溪魚寒不跳。晚景愈堪觀,危峰露殘照。”

虞曉雪問道:“為什麼少一個字?”

劉赤亭神色尷尬,乾笑道:“火跟爰都認識,合起來就不認識了。”

她哦了一聲,也沒有笑話的意思,聲音平淡:“讀‘喧’或者‘暖’,他留給你的,你還認識他呢?”

劉赤亭一臉疑惑,“誰?方才那個小孩兒?”

他知道有這聖女在,兩人說話別人聽不真切的。

虞曉雪抓著油錘站起身,平平淡淡一句:“那可不是小孩兒,陳圖南你知道嗎?就是那個所謂的術法無雙,好像有個綽號,叫睡仙。”

劉赤亭才抿一口酒,又險些被嗆著。

“你……你說誰?可那是個孩子啊!”

結果虞曉雪往前走了幾步,猛地回頭,問了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你怎麼變這麼快?”

劉赤亭一臉疑惑,“啊?我變什麼了?”

虞曉雪轉過頭,隨口一句:“沒什麼,孩子長大了。”

去年潁州城下自稱中土劉赤亭的少年,骨子裡那種冷靜與淡漠,甚至可以說是無情,現在沒有了。

劉赤亭聽著一句孩子長大了,臉皮一陣抽搐,“你裝什麼大人,你能比我大多少?”

未曾想前方女子淡淡然一句:“我若是凡人,我生的再生個你綽綽有餘,說不定中間還得加一個。”

劉赤亭頓時啞然……孃的!歲數大了不起?

面紗之下,那張清冷臉蛋兒嘴角咧起,明明在她親哥哥與師父面前都不怎麼笑的人,卻有兩處梨渦。

死孩子,我還制不住你了?

也不知為何,清心咒解了,她有了一種之前從未有過的輕鬆,就好像卸掉了一道枷鎖。

以前並非不能取下腳踝鈴鐺,只是沒想過、想不起、無所謂。

不過,陳圖南不會認不出我,但他還是當著我的面傳授無極圖,反正我也不是故意學的。能改出這等無極圖,倒是配得上術法無雙。

至於那死孩子,詩裡四劍能領悟出幾分,全看他造化了。

此刻路過一處賣衣裳的,她低頭看了看黑袍之下的白衣,破天荒地想穿別的顏色試試。

“跟我去付錢。”

劉赤亭呵呵一笑,靠在棧道圍欄處抿了一口酒。

“付錢可以,反正是你的,但我不會跟別的女子進買衣裳的鋪子,老女人也不行,打死不去。”

虞曉雪竟是一皺眉,冷聲問道:“老女人?說我嗎?他們都說我漂亮,你覺得我不好看?”

劉赤亭搖了搖頭,怎麼想的怎麼說:“他們騙你的。”

“那老女人呢?”

“你自己說的,你生的都能再生個我出來。”

她也是頭一次被人叫老女人,轉身往鋪子裡走了幾步,原本還沒那麼在意,可略微一想,越想越氣。

猛地轉身,一道寒流轟然遞出,劉赤亭避無可避,連帶著棧道圍欄滾落山崖。

虞曉雪陰沉著臉,對著一臉驚愕的掌櫃說道:“買衣裳。”

掌櫃點頭似搗蒜,說話都有些打磕巴:“買……買。”

有兩人剛剛落地便瞧見這一幕,也不曉得怎麼回事。

徐放舟輕聲傳音:“既然想拉上他們一起去湯谷,那就奔著交朋友去。況且,這兩人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萍妹的小性子,要收起來一些。碧海之事,我打算與他交底。”

趙清萍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我的為人,不害人,人也別害我,就這樣。交個底也好,若是能談妥,咱們去南邊他們去北邊兒,倒也輕鬆些。”

劉赤亭重重摔落湖中,浮起之後便躺在水面,一臉生無可戀。

探靈豹衝著上方看去,眨了眨眼,“大老大,你難道真覺得她不好看?”

劉赤亭啐了一口帶血湖水,呢喃道:“不是不好看。”

成衣鋪裡,剛換上一身水藍色長裙的清冷女子,這才有了些笑意。

可只一瞬間,她又揮手遞出一道寒流,剛出水的劉赤亭,再次噴出一口血,沉入水中。

因為某個眼瞎的,說了句只是沒那麼好看。

虞曉雪遞出一枚紫泉,面紗已經撤去了,以後都不打算戴著了。

“你覺得我好看嗎?”

掌櫃皺著臉點了點頭,“我是沒見過仙子這麼好看的人,我見仙子,自慚形穢啊!只是……衣裳錢還是要給的……這個……已經打過折了。”

“閉嘴,找錢。”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落在湖面,徐放舟過去扶起劉赤亭,疑惑道:“朱老弟,你這是?”

劉赤亭以劍氣烘乾衣裳,搖頭道:“沒,練功。”

趙清萍往上方看去,見那位讓自己的心都砰砰跳的女子站在懸崖邊緣,柳眉倒豎,立刻便明白了。

“朱樓,你惹虞冬仙子生氣了吧?”

虞曉雪化名虞冬,雖然她頭一次離開崑崙,幾乎沒人認得出她,但虞曉雪這個名字,還是人盡皆知的。

劉赤亭呵呵一笑,“奉勸一句,以後救人得留個心眼兒,特別是老女人,跌倒了千萬別扶,小心被訛上!我就是活生生的例……”

話未說完,只覺得眼前一花,一股子氣沒喘過來,便被人按進了水裡。也不知這歹毒女人用了什麼手段,他在水下連一息都憋不住,水直往鼻子裡嗆。

眼瞅著虞曉雪光著腳蹲在湖面,一隻手按著劉赤亭,水面直冒泡兒。

趙清萍乾笑不已,怯生生開口:“虞……仙子,他喘不過氣了。有什麼話咱們好好說,別動氣。”

虞曉雪緩緩轉頭望去,聲音還是那般清冷。

“他說我是老女人,不好看。”

趙清萍瞪大了眼珠,氣憤不已:“該!他眼瞎。”

徐放舟是大氣不敢出一聲,因為場面實在是可怕!

可看樣子朱樓老弟都快淹死了,雖說交情尚淺,但幹瞅著也不是個事兒。

他只得上前一步,抱拳道:“虞仙子,我讓人準備了午飯,都是些瀛洲特有的菜食,不如先鬆開,吃完再按?”

女子聞言,立刻鬆手。

“走吧。”

劉赤亭浮出水面,連噴幾口水出來,臉色鐵青!

那歹毒女人魂魄尚未復原,她的魂玉沾了我的血,玉筆根本就沒用,跑也跑不掉。難道老子得一直忍著她?狗日的白皮子!

徐放舟扶起劉赤亭,無奈道:“對哪個女子都不能說老女人啊!你這頓打捱得不冤。”

劉赤亭呵呵一笑,“我十六,她八十,我叫錯了?”

其實他哪裡知道虞曉雪多大,只是隨口一說而已。

徐放舟無奈道:“你呀!算了,先去吃飯吧,吃完之後我帶你們四處逛一逛。逛完了山上城,往北出了桑山,還有幾處城池,也可以走一走。”

劉赤亭再次烘乾衣裳,擺手道:“不了,我得繼續往東,不然八月趕不到湯谷。我不太想坐船,如今我的靈獸又沒了,三四個月已經十分緊湊了。”

聽聞此話,徐放舟深吸一口氣,一臉正色。

“朱老弟,確實想去湯谷深處?沒有探靈豹,那地方可兇險。”

劉赤亭往前走去,答道:“必去。”

不去也就是幾年活頭,倒不如拼一把。

徐放舟深吸一口氣,將手臂按在劉赤亭肩膀上,沉聲傳音:“我剛打聽到的消息,此次雖然會開放湯谷深處,但並不到碧海。而扶桑神樹所在之地,位處湯谷之內,東極碧海。”

劉赤亭轉頭看去,笑問道:“徐兄自然知道碧海要如何才能進吧?”

此刻模樣,便有些虞曉雪心中對於劉赤亭的模樣了,冷靜。

徐放舟點了點頭,“湯谷在桑山東隅,此前數年開門一次,現如今雖然開門,但不全開。一直以來都是由東隅的懸鏡湖、朝暈山、帆雲宗,三山共管。此三山明面上只各有三位金丹,實際上都有衝擊一流的底氣,不過藏拙而已。”

劉赤亭笑問道:“然後?”

徐放舟便放出一艘飛舟,待劉赤亭上去之後才笑著說道:“連個真名實姓都不交代,我這接下來的話,可怎麼說?”

劉赤亭也是一笑,抱拳道:“重新認識一下,我叫劉赤亭。”

徐放舟抱拳回禮:“原來是劉……劉赤亭?那個觀海城的劉赤亭?”

劉赤亭一愣,“我沒那麼出名吧?”

哪知道徐放舟取出一張紙遞出,苦笑道:“斬了烏羽門主父子只是有點兒出名,但現在很出名了,你自己瞧。”

劉赤亭拿過那張紙看了一眼,有些無奈。

那張紙與中土海捕文書無異,只是畫像差得有點兒多。

懸賞百枚紫泉,不計生死。

劉赤亭捂著腦袋,嘆道:“又被懸賞了。”

徐放舟一臉驚訝:“又?”

劉赤亭笑盈盈看向徐放舟,問道:“百枚紫泉,徐兄不動心?”

徐放舟略微沉默,答覆道:“動,但自覺沒那個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