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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鼎園的西北一里多,有個小小的湖泊,南面的山崖掩住了海上吹來的大風,太陽安靜而溫暖的照着如鏡的碧水湖面,倒映出湖邊枝椏繁盛的一圈桃樹。

廣芸大家親自手執木鏟,在湖邊挖了六個深深的土坑,把盛着六位女侍骨灰的玉壇埋下,又施展神通移來了六顆三百年份桃樹,當做墓碑。

每位女侍都默默的將一片玉牌用彩絲穿起,系在桃樹枝上,有的玉牌下面還綴着銀鈴,微風一吹,叮噹作響。

簡單作了場法事,眾人轉回恆鼎園中。侍女們依舊在忙碌着掃灑園林,可卻再沒人發出歡聲笑語來,只是默默的撥動竹掃帚,聚攏落葉。每個人的眼眶都是紅紅的。

廣芸大家坐在璇音閣中堂,那具黃銅九弦瑤琴橫在膝前,錚錚的奏着一闕《奈何橋》。

“廣芸竭盡全力,二轉地還丹共開了九爐,除去廢丹和被人奪取的那一部分,現在還剩一百七十二丸,即便每丸化成四份葯散,也不夠交塢城中染病者之數。”廣芸大家深深的嘆了口氣,俞和覺得彷彿整座璇音閣中,都被濃濃的憂愁填滿了,“我已傳訊華翔子,稍晚些時候,他便會帶丹藥來此。但明日若真有人打上門來,只怕躲不了一場大幹戈。”

雲峰真人手拂劍匣,淡淡的道:“對方已然挑起了血劫,那與其躲劫倒不如化劫。”

“敵在暗,我在明,而且既然人家敢留書言明要登門來,那必是有恃無恐。”

“若不化劫,交塢一方受災不說,廣芸大家也再難立足南海。”俞和握緊了拳頭,“那黑甲人之流,太也咄咄逼人,居然使出這等下作的手段,自當斬了他們替天行道!”

“俞公子卻是豪氣干雲。”廣芸大家玉指拂動,琴調一升,轉作一闕《西塞風》,“廣芸早有了遠離南海之心,此地看似清凈,其實暗裡的風波,比九州中還險惡得多。我性喜寧和,此劫數一過,便遠行雍州,聽說那邊地廣人稀,風景也是極佳的,倒不如去西北尋個清凈之處。”

雲峰真人道:“道友若是不嫌棄,可到我羅霄山門覓地潛修。”

但廣芸大家聽了,只是笑着搖頭不語。

恆鼎園中所藏的對症靈藥,此時已然告罄,廣芸大家和雲峰真人等四人,就在璇音閣坐着,偶爾寥寥對答幾句,大部分時光倒是一片沉默,惟有那瑤琴聲繞樑不絕。

酉時過半,有道遁光直落在璇音閣前,雲峰真人轉頭去看,卻是華翔真人提着一隻金漆小藥箱到了。他才落下腳,又一道碧煙降下,就地一轉,變作個白須白髮的老漁翁,卻是符津真人竟也跟着來了,只是這次他卻沒把元曦帶在身邊。

“雲峰道友也在此處,可惜這次卻不能手談了。”華翔真人一看到雲峰真人,便立時展顏大笑。

符津真人搓着雙手,嘿嘿笑着走進了璇音閣:“我老道終於也到這恆鼎園走過一遭了,果然是妙地。”

廣芸大家起身萬福:“原是是長空島主符津真人當面,廣芸久仰大名,甚憾未能一見。今日一睹島主真容,果然是道德鈞天的高人。”

符津真人拱手還禮道:“廣芸大家之名,在南海比起老道士那是大得多了。可惜老道士只懂得揮錘鍊鐵,風雅之事一概不通,心中倒是想見一見廣芸大家,可只怕遭你嫌棄,粗陋之人入不了大雅之堂。”

“真人說笑了。”廣芸大家擺手示意侍女擺座奉茶。

之前廣芸大家已然傳信給華翔真人,華翔真人也知道此行是送葯,也是助拳。既然仇家可能是紅砂島的修士,他便乾脆拉上符津真人同來,正好可多來一個大高手。符津真人一聽要跟紅砂島的人斗劍,已是摩拳擦掌,華翔真人又說了交塢疫病之事,還告訴符津真人那羅霄一行人也在恆鼎園,於是符津真人二話不說,撩衣就走,同來了恆鼎園。

俞和見了符津真人,心中泰定,有了符津真人和廣芸大家這兩位前輩高人,再加上師尊雲峰真人和一直藏拙的華翔真人,那紅砂島的修士自然再無需懼怕。

符津真人一到,便取出了塊朱雀火靈陣盤祭起。陣盤化作一道絳色火光衝上雲空,發三聲清越的鳥鳴,有一簾淡淡的紅光落下,罩住了恆鼎園的山崖。

“廣芸道友,你這山崖左近,看熱鬧的人可真不少。”符津真人挑眉冷笑道,“晚上老道出門轉轉,替你一一打點打點。”

雲峰真人道:“符津師叔,左近之人敵友難辨,還有不少是我揚州的同道,不需理會他們,省的橫生事端。入夜後你我帶些丹藥去城中,尋到重症瀕死的庶民,先行施藥救治吧。”

“都行,老道就是個坐不住的性子。”符津真人笑着搓動手掌。

眾人就在璇音閣落座,天色暗沉之後,符津真人與雲峰真人換了一身夜行黑衣,以黑紗罩面,潛到城中去了。華翔真人在恆鼎園的丹室煉藥,中堂只剩下廣芸大家、俞和與二師兄易歡。

璇音閣中點起了靈燈,廣芸大家手拂瑤琴,奏的卻是一関《十面埋伏》。

雖是凡曲,可正暗合此時的心境,廣芸大家以九弦黃銅瑤琴奏來,由散漸快,等奏到兩軍決鬥時,聲動天地,竹樓直欲傾倒。細細去聽,琴聲中竟有兵刃相擊聲、鼓聲、箭弩聲、人馬辟易聲。到後來,有怨而難明的悲歌聲,有凄而壯者為敗王慷慨之聲,還有餘騎蹂踐追逐聲。

璇音堂中的燈火,隨着琴聲烈烈搖擺,忽明忽暗。俞和只覺得周身筋骨跳動,好幾次直欲引劍而起,轉頭去看二師兄易歡,只見他皺眉抿唇,額頭汗水涔涔。

忽然間,廣芸大家雙手齊按琴弦,所有的聲音一齊消泯。只聽見璇音閣外撲撲的兩聲輕響,符津真人和雲峰真人走進中堂,藉著燈光一看,雲峰真人右臂上,有一大灘乾涸的血跡。

“師尊,莫不是被人傷了?”俞和與易歡急忙起身迎上去。

雲峰真人一擺手:“無妨,濺上了一些血而已。我們去城中送葯,果然遇人襲殺。符津師叔與我合攻一人,居然還擒不住他。我僥倖在他肩頭刺了一劍,所以沾了些血跡。那人負傷逃遁,我們倒是把丹藥分了出去,救回了二十八條性命。”

符津真人嘿嘿一笑,伸手扯開了蒙面的黑巾,只見他臉上有一片潮紅泛起,雙目綻奇光,胸腹間一咕,張口噴出了道紅黑色的氣流。

“好厲害的賊子,也不知施展的什麼奇術,隔空煞氣無形無影,老道險些有着了他的道兒。”

廣芸大家手指輕彈,一顆碧色藥丸就落在了符津真人的掌心,“道友速速服下此丹,切莫要留下暗傷。”

符津真人拈着藥丸嗅了嗅,一口吞下,笑道:“春秋合氣丹?這可是好東西。”

女侍捧來香茗,符津真人和雲峰真人換下夜行黑衣,用了點茶水糕餅,自盤膝坐下行功。廣芸起了一音,卻是一闋《清平仙韻》,瑤琴聲沉和悠遠,大有寧神平息,理氣療傷的神妙。

後半夜有一片鉛雲從海上飄來,起了大風。山崖上的樹葉搖晃,月影飄搖,銅鈴聲響得更急了,海風疾穿過樹叢和竹樓的縫隙,發出忽沉悶忽尖利的呼嘯聲,俞和開始覺得有些心神不寧,覺得那風聲既像是鬼魅的撕號,更像是邊塞軍營中,遭遇夜襲時吹響的警笛。

陰雲密布的早上,天空亮得比平時要晚很多,所有的女侍都遵照廣芸大家的吩咐,躲在密室中,恆鼎園中靜悄悄的。

五人默坐在璇音閣中,天亮之後便再也沒人說話,廣芸大家也不曾撥動琴弦,每個人面前的茶水都涼了,卻也根本沒人在意。

俞和覺得,這是他渡過的最漫長的一段時光,每個時辰都似乎有一天那麼漫長,而且無論是風吹樹葉聲,還是池塘中的鯉魚攪起一朵水花,都會讓他心中一跳,哪怕是銅鈴聲的節律稍稍變化,也令他背脊發緊。

時間就在沉默中極緩慢的流過。天上積雲不散,看不到陽光,俞和估摸着,大約已過了午時。可那留下屍身血書的人,卻還沒有來。

這種等待,彷彿是在考驗着每一個人的耐心。

又過了不知多久,忽然那海上吹來的大風變得更加猛烈起來,璇音閣外的銅鈴聲,被風吹得亂成了一團,有扇未全關攏的竹窗,被穿堂而過的大風猛然掀開,窗欞子狠狠的撞在竹樓壁上。

“砰”的一聲大響,俞和渾身一顫,睜眼跳了起來。

符津真人睜眼看了看俞和,輕笑道:“俞小子就耐不住了么,不過外面那些人只怕也快耐不住了。既然今天難逃一番周折,那就宜早不宜晚,等會天色昏黑,廝殺起來多有不便。諸位這就一起出門迎賓可好?”

廣芸大家頷首一笑,抱起了黃銅九弦瑤琴,輕移蓮步,當前出門去,符津真人和雲峰真人起身緊緊跟上。

俞和愣了愣,二師兄易歡站起來一拍他肩膀,“還在發獃,走罷!”

兩人追着前面三位真人乘空而起,到了山崖之上,廣芸大家遙望了望天上的層雲,盤膝坐在虛空中,黃銅九弦瑤琴自落在她的膝前。

纖纖玉指勾抹挑撮輪搖,一闋《高山流水》錚錚鏘鏘的直入天宵。這本是首巍峨激蕩的琴曲,可廣芸大家故意升了一調,一時間有了高山搖搖欲崩,大河滾滾欲沸的崢嶸氣相。

天上鉛雲翻滾,一片漆黑如墨的詭雲衝出了雲層,直朝恆鼎園的山崖壓下,萬道雷火自那黑雲中綻出,恆鼎園之上的半片天空,被染成了硃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