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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和推開萬佛大殿側門,也沒見到那知客僧,只有六皇子周淳風獨自一人,在遠處的樹蔭下走來走去。

周淳風一見俞和出殿,趕忙迎了過來,可搶上幾步,猛發覺俞和有點不對勁。只看他那張臉,慘白中透着一層青氣,兩個眼窩深陷下去,倦怠的雙目似乎睜不開來。再看俞和的髮髻衣衫全散亂着,走過來的步履虛浮搖擺,好似酩酊大醉的人,落腳踏不穩地面。

“俞兄,你可是與那些賊和尚斗過一場?”周淳風攙住俞和,急切的問道,“看你面色不佳,身子可有何處不妥?那大涅缽盂之事,又有何說法?”

俞和微喘了口氣,擺了擺手道:“先離開此地再說。”

周淳風點點頭,扶穩了俞和的身子,兩人沿原路走出了大鎮國寺。才剛穿過寺門,就見無央禪師從附近的人群中擠了出來,對着兩人微一頷首,展開雙臂,左右手各搭在俞和與周淳風的肩頭。周淳風只覺得身子猛一輕,眼前發花,一片光影繚亂飛掠,眨眼再看,三人已經飄落在石虎巷的供奉閣暗府小院中。

張真人從大屋中推門而出,衝上前來一把抱住了俞和,“你這痴兒!在那萬佛說法大咒下逞什麼強?如今落成這般情形,可如何是好?”

俞和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師傅,徒兒有負諸位師伯期望,卻是空手而歸。”

“空手而歸?”張真人哭笑不得,“險險就把你一身修為加一條性命丟在了鎮國寺中,那才是一去不歸!”

只見張真人一擰身,帶着俞和化作一道狂風,直入後屋去了。無央禪師身形一閃,也不見了蹤影。

六皇子周淳風有些發懵,看到大屋裡坐着另外幾位高人,便也進了屋,朝那四位真人團團一拜道:“我那俞兄弟,可是怎麼了?”

百靈叟嘿嘿一笑:“六皇子殿下,你可交得一個好兄弟!那小子為了大涅缽盂,甘受鎮國寺的萬佛說法大咒。老和尚們的如意算盤,本是想給俞和暗暗種下一道佛念。可這小子不知道哪兒來的執拗性子,竟在周天佛陀教化鎮壓之下,硬生生昂着頭站了差不多百息,結果真元枯竭,內丹破碎。如今雖無性命之憂,可道行打落甚多,若無天大機緣,此生再難復返還丹境界。”

“啊?”周淳風心裡咯噔一聲,也不知說什麼好了。他雖不能鍊氣,但在宮中耳濡目染,道門丹法節次自是懂的。結丹無望,那便意味着長生問道盡成了泡影。

“這可如何是好?”周淳風茫然的搖着頭。

百靈叟冷笑連連,“咔嚓”一聲,竟將坐下太師椅的扶手捏成了一掌木屑,“好一群老禿驢,將俞小子逼成了這副情形。萬佛說法大咒被破,卻又設一計,恬不知恥的叫個婦人出來攪局,存心不肯將大涅缽盂借來一用。他們不仁,休怪我們不義。此間事了,老頭子我非要在他寺門口擺下先天正反兩儀生滅大陣,不將他幾個肉身羅漢打回原形,難平我胸中惡氣!”

百靈叟這話說得殺氣騰騰。大屋之中,除了明素真人不言不動之外,章炎真人冷哼了一聲,手指在劍鞘上微微抽搐,一道凝如實質的殺機衝天而起。長桑真人搓了搓手掌,十指間隱隱有赤霞雷火繚繞,呼應着百靈叟那毫不掩飾的森然殺機,三位真人的氣勢,登時讓這大屋中一干物事瑟瑟發抖,空氣冷得如置冰窖。

四位真人不懷好意的目光,在六皇子身上一轉,周淳風腳底驟然發軟,悚然跌坐在地上。他周身寒毛倒豎,冷汗出如泉涌,霎時間內外衣衫盡濕了個透徹。

且說張真人挾着俞和到了後面,推開了一間空屋的木門,將俞和扶到榻邊坐下。二話不說,先扣住俞和的寸關尺三脈探了探,眉頭登時擰成了一團,深深的嘆了口氣,他自懷中出了一個鑲金的玉匣,甫一摘下匣蓋上的符籙,登時一股葯香散了出來。

匣蓋一開,裡面墊着一塊冰蟾軟革,片片寒霧中,是一丸櫻桃大小的米白色丹藥。

張真人小心的拈起丹藥,徑自硬塞到俞和的口中,這丹藥合津即化,咕咚一聲,落進了俞和的腹中,那股子濃郁的葯香氣,順着他的口鼻和周身毛孔,不住的溢出來。

俞和張口想說話,可張真人怒瞪了他一眼,師威深重,讓俞和只能緊緊的閉上了嘴巴。

只看張真人左掌抵住了俞和的額頭神庭大穴,右手取出了一根八寸長的牛毛金針,嘬口吹出一縷五行火炁,燒了燒金針,手腕一翻,竟把這金針直插進了他自己胸口的玉堂大穴。

俞和猛吃了一驚,張口呼到:“師傅,你這是要做什麼?”

“休要聒噪!”張真人把眼睛瞪圓了,怒斥了一聲,“你個不肖孽徒,怎麼生得如此木頭腦袋?那皇后和四皇子的死活,跟你什麼關係,你居然為了他們自碎內丹,你這是迂了還是傻了?還是叫那六皇子灌了迷湯?英雄俠義是吧?捨己救人是吧?自碎內丹你當是兒戲?你這是自絕了仙緣,你知不知道?等人家兩兄弟將來做了皇帝與親王,顯赫尊榮,誰還會記得你這個廢人?”

張真人劈頭蓋臉這一頓厲聲斥罵,直讓俞和頭也抬不起來,他囁嚅道:“弟子知錯了,師傅息怒。”

“息怒?我還息怒?”張真人一張嘴,好似連珠炮仗,也顧不得高道風儀了,那唾沫星子飛濺到俞和的臉上,“我教你識字讀書,把你送到羅霄劍門,你這才剛有了那麼一點點成就,便去自作踐!如今倒怎麼跟宗華與雲峰交代?好端端的來了一趟京都定陽,為了幾個毫不相干的凡俗之人,把自己內丹碎了?你可知道,內丹一碎,靈根消弭,此生再難重踏道途。”

俞和只垂着頭,不敢抗辯,他心裡也知道,自己此番是太過託大了。但他的本意,倒並非全是為了借寶救人,只因當時心中沒來由的生出一股子岔火,令俞和倔強着,不肯對萬佛低頭而已。

“也算是我與你結下了此一段孽緣,命中合該有今日一坎。幸好為師身具先天乙木靈根,此乙木道體最能治癒傷創,待我以金針截脈之術,將我這道靈根以貫頂之法渡入你身,先天乙木生炁當可助你重結內丹,再續道途。”

“師傅萬萬不可!”俞和這才知道張真人自刺金針是要做什麼,他竭力掙動手腳,要從榻上躍下。

可張真人運指如風,眨眼間封住了俞和的穴道,登時俞和身子僵住,張口也不能言。

只聽見張真人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俞和,我這一身道行,百餘年未再寸進,自知仙緣已走到了盡頭,此生地仙果位無望。留得殘軀,也只為找個左真觀一脈的道統傳人。你與我不同,你修道兩年,便已有還丹成就,不出百年,或能抱得玄珠,地仙可期。你我師徒緣分一場,我卻也未能授你什麼,區區一道靈根,便算是為師能為你所作的最後一件事情吧。你今後也毋需擔心,為師雖失了靈根,也只是一身道行再不能修進而已,尚有千年壽元可活,倒也沒什麼缺憾。”

說罷,張真人一揮手,就要把那根八寸金針,盡數刺入胸口玉堂大穴。

俞和瞪圓了眼睛,一張臉漲得通紅,他嘴巴不停的開闔,卻只能發出啞啞的聲音來,那淚水,好似噴泉一般的湧出。

就在這時,只見張真人身後有人影一閃,無央禪師伸出手掌一拍張真人的肩頭,張真人胸口那根金針,“嗤”的一聲倒射了出來。

張真人一回頭,見是無央禪師,他沉聲問道:“大師這是何意?”

無央禪師雙手合什,低聲道:“贔屓血,當無礙。”

張真人沒聽懂無央禪師話中的意思,滿臉疑惑。就見無央禪師微微一笑,對着俞和伸手一招,俞和的身子就平平的浮起,在空中旋了半圈,以背脊對着無央禪師和張真人。

無央禪師五指一掃,俞和身後的衣衫就分作兩片,露出整片赤裸的背脊,張真人一看,登時目中奇光閃現。

俞和的背脊正中,一道脊椎骨柱與左近的筋肉,糾結成了一條栩栩如生的龍形。龍首抵着大椎穴,龍尾伸到腰陽關,兩道粗壯的血脈似龍鬚,延展向左右雙臂,兩條筋肉似龍角,撐起左右肩胛。自後頸處沿着脊骨一路向下,皮膜上竟生出一行細細的肉鱗,兩側的肋筋如龍爪,中間脊突似騰躍的龍身。

再看俞和的整個背脊上,全都布滿了銅錢大小的猩紅血印,每一片血印之上,都自毛孔中透出淡淡的金光。

“這是?”張真人伸出手指,在俞和腰後的一處血印上輕輕一壓,只見一道金芒如劍,從血印中射出,撞到張真人的手指上,竟發出金鐵交擊之聲。張真人連忙縮回手指,再看指上皮膜已被斬開了一道血口子,皮肉翻卷綻開,血流如注。

這道金芒之威,已堪堪如同還丹二轉劍修的潑命一擊。

“丹元劍炁?”張真人失聲而呼,語氣中,竟帶着一片喜極。

再看無央禪師頷首微笑,伸出右掌一攤,掌心中有團褐色光華升起,化作近百支拇指粗細的菩提木金剛杵。這佛門法器上,雕得卻非是梵文佛記,而是一行行道家雲篆。

這近百隻菩提木金剛杵,照準了俞和身後的每一片血印刺下,杵頭的木錐深深嵌入了筋肉中,卻不見皮膜有絲毫破損。

“不破不立,妙光境三日。”無央禪師對張真人說道。

“多謝大師施救!”張真人扶冠整袍,對着無央禪師一揖到地。

無央禪師受了張真人一禮,躍身朝俞和一撲,屋中一團光華閃現,再熄時,兩人俱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