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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辰道宗的兩人一去,整個洞穴中就只剩下了俞和獨自枯坐在水潭邊。

石洞中靜悄悄的,只有淡淡的寒煙屍香彌散着。俞和心裡怕極了,他總覺得遠處的黑暗中,有什麼物事潛伏着,一直在惡意窺視着自己,只要他眼神一轉,便可能會猛然探出利爪撲過來。所以那兩柄飛劍在他頭頂急速盤旋不休,灑下清亮的劍光罩體,而他的眼睛也來來回回瞪視着周圍的暗處。

心中默念着《清凈坐忘素心文》,可卻怎麼也寧不下心神。每隔一小會,他就會好似捕捉到什麼聲音行跡似的,下意識的猛轉頭到處去看。心中知道這是自己道心磨鍊太淺,可卻總也按耐不住。

等待未知的時間,總是會感覺過特別漫長,俞和估摸着過了快一個時辰的光景,察覺地下深處,隱約傳來了些震動。他急忙去看那潭水深處,可極目望去只是黑漆漆一團的,沒什麼異狀呈現出來。

那震動漸漸劇烈起來,潭水表面盪起一圈圈的漣漪,俞和猜想可能是通辰道宗的兩人尋到了屍妖,於是大展神通道術,劇鬥起來。

震動持續了大概一頓飯的功夫,從地下忽傳來連續不斷的悶雷般聲響,整個山洞猛烈的搖晃了好幾下,潭水翻翻滾滾。

這一陣子搖晃了之後,周圍又恢復了平靜。也不知道是那通辰道宗的兩人斬了屍妖,還是妖屍將他們都抓了去。俞和心裡惴惴不安,兩眼緊緊盯着潭水,飛劍一圈一圈的盤旋着,發出悠長的劍鳴,劍上的寒光直展出五丈外開外,五色氤氳流轉不休。他暗自打定注意,若潭水中冒出來的,是什麼古怪的物事,那便全力一擊,然後轉身就逃。這裡離洞口不過二百丈,中間記得還有一個轉折,若施展《七步雲真篇》的步法,最快在十次呼吸的之間,就能逃出洞口。

俞和心裡念頭翻騰,手心腋下漸漸汗濕,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水潭下傳來清晰的划水聲。

兩柄飛劍直直的對準了水潭,彷彿是弓弦拉滿的戰弓上面,掛着的兩支箭矢,一觸即發。

嘩啦啦的水聲一響,一個穿着黃色道褂的人跳出水潭,這人抬頭一看,兩道森然劍光遙遙指着自己,駭得臉上發白,連忙擺手道:“俞和師弟,是我彭明,且收了法劍。”

俞和一看,這彭明渾身道袍破破爛爛,靴子少了一隻,髮髻也散了,濕漉漉的頭髮凌亂的垂着,似乎受過什麼大磨難。不過終究是活生生的回來了,俞和心裡一寬,收劍道:“那通辰道宗的兩位師兄呢?”

這彭明剛要開口分說,忽然他身後的水潭中,又有輕微的水聲一響。俞和赫然發現一大股黑色的頭髮從潭水中悄然探出,分作兩縷,一縷朝彭明的脖頸間纏去,另一縷朝雙腳繞來。

俞和心裡騰的一跳,惶急之下搶前一步,左手扯住彭明的衣領,竭力把他從水潭邊拉遠,右手執劍,翻腕就是一篷劍光如白蓮花綻放。

“嗤嗤”的幾聲輕響,那兩縷黑髮被俞和一劍攪成碎屑。俞和執劍橫在胸前,卻發現彭明似乎沒了動靜,側頭一看,登時嚇得魂魄欲飛。

那彭明臉上蒼白如蠟,猶自帶着詭異的笑容,他滿頭濕發如萬千毒蛇亂舞,更可怖的是,從他口中、眼中、鼻孔中,全都伸出黑色的髮絲來。

俞和全身寒毛倒豎,整個人都僵住了,眼看彭明的身子一扭,胸口裂開,卻沒有血肉紛飛,而是湧出一大團漆黑的頭髮,好似噬天巨口,一下子把俞和囫圇包住。俞和只覺得眼前一黑,周身上下彷彿被數不清的皮索牢牢捆縛住,那皮索中更生出許多細小的針尖,朝自己每一個毛孔中刺進去。

耳邊水聲一響,身體濕冷,俞和知道自己被拖進了潭水中。

心裡極度驚恐,腦中一剎那轉過了無數的念頭,俞和試着掙動手臂,可身體只要稍微用力,就似有無數小針深深刺入皮肉中,劇痛難當。想提聚真元,催發無形劍氣,由內部斬碎黑髮,可真元甫一運至經脈,就會立刻會從周身毛孔散出,這黑髮似乎具有吞噬的真元的功用,甚至可以直接通過毛孔抽離真元。

俞和使了他所能想到的各種法子,無一生效,心中漸漸感到一片凄然,潑力掙扎了幾下,一身雄厚的真元也被那黑色髮絲吸去了小半。

腦中不自覺的浮現出陸曉溪的樣子,胸中酸疼,口裡發苦。俞和心有不甘,一縷神念兀自遙遙攝住自己的飛劍,存了最後一線期望。

俞和渾渾噩噩的,雜念紛呈,也不知道在水中過了多久,耳邊忽聽到巨大的落水聲,似乎是左近有瀑布,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黑髮拖出了深潭下面的水道。

纏着身體的黑色頭髮一松,只剩下雙手手腕、脖頸、腰間和腳踝處繞着幾股髮絲,臉上的遮蓋去了,眼睛便又能張開,看見周遭的事物。

這是一個百丈方圓,近乎半球形的地下空穴。

頭頂石壁間有縫隙,一共七道瀑布垂下幾十丈高,落入下面的一潭水中,那潭水清澈之極,可看見水底下有一道星河似的璀璨光流,蜿蜒貫穿過整個空穴的底部,潭水中隨處可見發出熠熠靈光的石塊。

這景象給人一種強烈的錯覺,就是將一穹夜空倒置在了腳下,只不過多了一層潭水,少了月亮和雲彩罷了。

俞和被黑色頭髮縛着,懸在水面上約八九丈高,隔着幾十丈遠,與他搖搖相對的,是一張漆黑的巨大蛛網,完全由這種黑色的頭髮織成。蛛網的邊緣還分出無數股頭髮,刺入這空穴的石壁中,不知伸向何方,也有許多頭髮垂在潭水中,圍着那水底的一道星河飄飄蕩蕩。

這漆黑的頭髮蛛網中間,是一個穿着米白色長袍的人形,垂着頭,黑髮遮面。謝年生猜的不全對,這些黑髮的確是被煉成了法器,但它們卻是這白袍人身上長出的頭髮,乃是一件肉身法器,根本不可能奪走,白袍人用頭髮織成了百丈大的蛛網,把身體懸在這空穴中央。

那白袍人面前,還有一具身體,懸空平躺着,也被黑髮縛住手腳,身上裹着杏黃色的道袍,分明就那是正玄觀的彭明。

在俞和的身邊,縛着通辰道宗的謝年生和吳華,兩人面色慘白,有一團青黑色煞氣在額前淤積。吳華四肢攤開,被黑色頭髮緊緊縛住手腕腳腕,他的顏面七竅中,全都有乾涸的血跡,那把桃木劍便插在他右肋下,刺進去足有半尺,劍柄猶在淌血。謝年生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只是嘴角鼻尖有少許血跡,他身上一套紫緞雲紋道袍全被撕成了凌亂的破布條。雖然他也被黑色頭髮牢牢的縛住,但這謝年生還保持着盤膝打坐的樣子,雙眼緊閉,雙手合攏在下腹丹田處,有一團金燦燦的光,從他手中一圈圈如漣漪似的放出,似乎是祭起了什麼保命護身的法寶,在做最後的抵抗。

俞和覺得手腕腳腕的黑髮驟然收緊了,勒得筋骨劇痛,似乎有尖利的髮絲破開皮膜,刺進穴道中,沿着經絡血脈探入身體,龐然的吸噬力道傳來,一身真元開始快速的自行流瀉,沿着黑髮朝那白袍人貫注過去。

俞和凝神收攝,可他越是催動丹田爐鼎,那真元流逝的越快。漸漸的真元將盡,從五臟中開始剝離出一絲絲的五行元炁,沿着經脈散出。俞和心裡惶急,於是更守不住臟腑五氣關隘,尤其是心臟中一道五行火炁,愈發汩汩的往外逸散。

黑色髮絲傳來的吸噬力道越來越猛。若這樣下去,不出一頓飯功夫,俞和苦苦打熬來的一身真修,就要這樣付諸東流。

然而,天道之下,雖人各有機緣,但氣運厚薄卻是大不相同。

且不說這白袍人到底是屍妖還是生人。他此刻遇見俞和等人,原是一場機緣,可他的氣運太薄,竟承不住這機緣,於是便轉成了一場劫難。

那俞和的五臟中,所蘊的並不是尋常修士通過藥石等物提煉而來的五行元氣,而是先天五方五行元炁,有四靈護體,厚土鎮壓。這等先天元炁,尋常鍊氣士敬畏如虎,攝取一絲合入法器,以本命心血祭煉,就能修成“大五行先天滅絕真罡”這道門無上禁法。然而俞和身具天大機緣氣運,竟以肉身吐納先天五方五行元炁,以煉臟腑五行,這功夫豈是一絲一縷元炁可成?

黑色髮絲猛吸之下,登時有道道五色奇光綻放,尤其是先天火炁所化一道紅彤彤的焰光,好似一道火線般的,沿着黑色髮絲剎那間沖向白袍人。

那先天火炁何等霸道?被它燒過的黑髮,幾乎連渣滓都剩不下,只餘一絲青煙散開。

俞和看到這等情形,心中靈光乍現,抓住了那渺渺一線生機。也不作它想,狠狠咬緊牙關,攝來心臟中一團先天五行火炁,竭力催逼到黑色髮絲中。東方甲乙木可生南方丙丁生火,俞和還怕火勢不夠,又攝來肝臟中一團先天五行木炁,和先天火炁混成一股,朝那白袍人倒灌過去。

這一下子誤打誤撞,也是白袍人合該有此一場大劫。俞和渾身上下猛然騰起幾十丈高的滔天烈焰,好似火德真君附身,這先天五行之火發自肺腑,不傷己身,可卻能焚燒一切身外之物,那些黑髮宛如潑了油的乾柴,“蓬”的一聲沾火就着,火勢熊熊而起,沿着黑髮就朝白袍人席捲而去。

俞和燒盡了縛住自己的黑髮,脫身出來,奮起最後一絲真元,展臂抱住謝年生和吳華的身子,在空中翻滾了一下,栽落進下面的潭水中。

抬頭看去,那整張黑色髮絲織成的蛛網,化作一片莽莽火海,猶在燃燒的頭髮碎屑,恍如即將燃盡的煙火一般,紛紛揚揚的落下,煞是壯觀。

遠處“砰”的一聲大響,白袍人帶着滿身煙火氣,也墜入了潭水,僵直的雙臂中,摟着一具焦黑殘破的骨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