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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鬥已經迫近了建春門。

放眼望去,建春門內外,無數人馬往來馳突。或守御、或強攻、或包圍、或穿插,上萬名士卒糾纏在一處,就像是一鍋滾滾翻騰的沸水,每時每刻都在蒸發著戰士的性命。

鄴城,這座堪稱大晉河北基石的巍峨城市中,已經再也沒有安全的所在。原本聚集在城樓上的將士們遭到箭雨殺傷之後稀疏了很多,大部分人都小心翼翼地躲在女牆後,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甚至就連胡六娘都已經拔出了她愛若珍寶的銳利短刀,顯出躍躍欲試的神氣。只不過,這位巾幗英傑偶爾也會有些迷惑的樣子。一邊是她敬而遠之的朝廷兵馬,另一邊則是同出綠林的河北馬賊大軍,按常理說,她應該將身邊喋喋不休地勸說自己退後的楚鯤給剁了,然後投入到汲桑的麾下……可這似乎不對啊?總有什麼地方不太妥當……

心中這樣想着,胡六娘的臉色連連變幻。

直到楚鯤充滿喜悅的狂喊着:“汲桑死了!汲桑被殺死了!”

以建春門為中心的戰場,似乎因楚鯤的大喊而突然陷入沉寂。

甚至有幾處,雙方將士原本在激烈搏殺中的,也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

在嗚嗚吹過戰場的晨風之中,只有建春門上的數人在興高采烈,手舞足蹈:“殺死汲桑了!”

“殺死汲桑了!”冉瞻用尖利的童音大叫着,他從胡六娘身後繞出來,手裡不知何時也多了把短刀。胡六娘沒好氣的一把將他扯回來:“小孩兒湊什麼熱鬧?”

“我……”冉瞻手腳亂掙:“我要去打仗!我要殺胡人!”可惜,能在群狼環伺的太行山上立足,胡六娘的身手着實非同一般。在她的擒拿之下,冉瞻再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最終被趕回了靠近外側雉堞的角落裡。

而在城樓右邊的旗墩下,盧志用手掌按着自己左肩,在他手掌覆蓋之下,從箭簇撕裂出的巨大傷口邊緣,鮮血咕嘟嘟地冒出來,很快就將他半邊袍服都染紅了。或許是劇痛的影響,或許是失血太多,盧志感覺神志有點模糊。

自從魏郡牢城裡脫困而出,盧志就不曾稍許停止思考。他近乎瘋狂地運用着自己的所有智慧,一次次地在腦海中模擬策划著各種思路,一次次地將各種可能情況反覆推演。

哪怕是在此刻身受重傷的時候,仍然毫不停歇。

眼前的道路無疑是危險的,一步踏錯,就會萬劫不復,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但若是能夠成功,又將會把大晉的政局扭轉向新的局面。盧志不斷地鼓勵自己。殿下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待之。無論如何,那場將絕大部分朝廷宗室牽扯在內的混戰,才結束不到半年而已。

只要能夠把握住眼前,先藉著新蔡王司馬騰身死所導致的短暫混亂,聯絡汲桑軍中成都王舊部一舉發難,同時壓倒賊軍和乞活軍兩方勢力,再以成都王世子司馬懋為號召佔據鄴城。再接着,就是兩軍對壘,決戰決勝的時刻。一切都還沒有底定,一切都還有機會!

當然,鄴城一失,河北震動,緊臨三魏地區的冀並等州必然有所應對。但成都王與匈奴劉漢昔日的密切關係,決定了盧志有層出不窮的手段可以運用,想來足以牽制虎踞晉陽的劉琨劉越石。至於冀州……成都王的勢力猶如參天巨樹,雖然樹榦已遭摧折,卻仍有盤根錯節的基礎在,相比而言,丁紹這個到任不過四個月的冀州刺史,太容易對付了。

目前來看,這個計劃的主要難處只有一個:盧志在鄴城的昔日同僚,幾乎絕大部分都遭到東海王毫不留情的處置。若沒有得力的同伴來具體實施,再精確的謀劃都只是鏡花水月。

所以,才不得不將期望寄托在這個陸道明的身上。

太安二年,陸機率軍南下洛陽。可這位被成都王倚若長城的後將軍、河北大都督卻無法控制諸將,結果於河橋慘敗,葬送了盧志在河北辛苦經營數年才組建起的二十八萬大軍。眼看成都王的霸業成空,盧志一怒之下,進言誅殺了陸氏宗族滿門。

時隔五年之後,盧志才知道陸氏宗族中竟然還有一位倖存者。而這條漏網之魚,竟然已成了勇名遠揚的并州重將。

通過與何雲、楚鯤等人的談話,盧志清楚地感覺到了將士們對陸遙的欽佩和信賴。這樣的感情,只有通過一次次的勝利才能積累起來。而在他親眼觀察着的戰鬥中,盧志更確定了這一點:陸遙是一名出色的將領,或許,比他的叔輩,號稱才力絕倫的陸士衡、陸士龍更加出色。

盧志相信陸遙能夠完成這個艱難的任務。他能夠將自己所提供的條件發揮到極致,從而擊敗汲桑、石勒的賊軍,並在隨後的時間裡將他們組織起來,成為成都王世子、那位消蹤匿跡的少年所能夠依賴的武力。

可這個人可靠么?為了拉攏這個人,盧志已經做出了難以想象的承諾,但他仍然無法保證什麼。因為這個陸道明實在讓人看不透啊!

盧志眼前陣陣發黑,他感覺到自己的精力隨着止不住的鮮血向外噴涌,而手腳則漸漸涼了下來。

無論如何,那些在汲桑賊軍中長期潛伏的死士,他們是我盧子道親自一一挑選的,都是絕對忠誠於成都王的志士。當他們重新成為大晉官軍一員的時候,依靠他們的力量,應該足以壓制陸遙。除此之外,或許還可以……罷了,罷了,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殿下,我盧志儘力了……盧志掙扎着、盤算着,直到聽到有人大喊:“汲桑死了!殺死汲桑了!”

他終於暈厥了過去。

在建春門外的城闕旁,陸遙喘息着站穩腳跟。

陸遙的胸口多了一個腳印,這是汲桑飛腿將他踢飛時留下的痕迹。他輕輕咳了幾聲,感覺喉嚨有些咸腥氣。這一腳似乎踹斷了兩根肋骨,另外也傷了肺。

汲桑的兇猛着實超過任何人的預料。陸遙曾經與匈奴左賢王劉聰這樣威名赫赫的大敵鏖戰,最後不僅大敗虧輸,還被劫走了陸氏家傳的吳王賜劍。但他不得不承認,這汲桑簡直比劉聰還要可怕的多。

此番隨從陸遙來到魏郡的,全都是晉陽軍中身經百戰的戰士。更不消說還有丁渺這等從中原殺到河北,無戰不歡的悍將。而在陸遙費盡心機的布置下,他們更營造出了圍攻的局勢,千方百計,只為誅殺汲桑一人。縱使如此,適才的兇險仍然叫每個人都心有餘悸。

此刻站在陸遙的身邊,是同樣精疲力竭的丁渺和薛彤。從在城頭立起白虎幡,到眾人圍殺汲桑,前後不過瞬息間事。但在其後短短的片刻時間裡,他們都竭盡了全力。距離稍遠些的是臉色慘白的沈勁,汲桑最後瀕死一擊,脫手飛擲出斬馬劍。這一劍從沈勁的肋側划過,切碎兩層鎧甲,帶走了一層皮肉,只要再向內偏得些許,就要將他開膛剖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