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你們也見過,就是上次在醫院裡見到的李仁杰李老,他和我父親是至交好友。早先可是縣裡響噹噹的老中醫,退下來後,別的愛好沒有,就愛收羅地道藥材,頂喜歡這種有年份、從大山深處刨出來的好東西。”
趙頌麒把靈芝小心遞還給張平,又附到張平耳邊悄悄說。
“實話告訴你哦,張老哥,李叔家裡祖上是宮廷御醫,他的藥房別看不大,裡面都是好藥材,你去找他準沒問題。我給你寫個條子,你自個兒跑一趟,找著李老先生,提我老趙就行,保管認!”
“哎喲喂!那可太好了!趙老弟,您這人……夠意思!”張平心口那塊懸著的石頭又沉下去一塊,“下回!下回說啥也得請您吃酒!”
“跟我見外!”趙頌麒大手往張平胳膊上一拍,勁道十足,震得他一個趔趄,“以後來往的日子長著哩!啥時候得閒,領著嫂子來城裡,家去坐坐!”
張平珍重地把那寫著地址的紙條疊好,緊挨著錢袋塞進懷裡,嘴裡又是一迭聲道謝,方才轉身,往自家隊伍那邊快步走去。
靈芝的事兒,他暫且按下不表,只將那沉甸甸、撐得快要爆開的大布包,在空中晃了晃。
那些跟著來的後生小子,脖子都快伸長了,目光灼灼地釘在這邊。
終於,有個脾氣急的憋不住了,搶上一步,嗓門兒都帶著顫:“張哥,事兒……成了?”
張平嘴角咧到了耳根,那笑容,是打心底裡冒出來的舒坦。
他“啪啪”兩下狠拍在臌脹的布包上,聲若洪鐘:“錢!全在這兒!這趟山貨,撞大運了,賣發財了!回村立馬分錢!”
“嗷——!”一聲吼,人群登時沸反盈天,像是滾油裡潑進了涼水!
“當真?張哥!”
“多少?快說多少錢?!”
“老天爺!發了!這下真發大財了!”
叫好聲、巴掌拍得山響,幾個渾身是勁的小夥子更是原地蹦起老高,腳底下的黃土都給震得撲撲直冒煙。
瞅著眼前一張張被狂喜點亮的臉,張平心裡頭,也像揣了個小火爐,熨帖得很。
“走!今兒個老哥我心裡痛快,搓一頓去!奔最好的館子,放開了肚皮吃,管夠!”張平手臂猛地一劃,那架勢,真有幾分揮斥方遒的豪邁。
“好嘞!”
“啃肉骨頭去!得是大塊的!”
眾人轟然應諾,前呼後擁地將張平圍在當中,那腳步騰騰的,簡直比來時卸了擔子還輕快,直撲縣城裡門臉最闊氣的國營大飯店。
正是飯口,飯店裡已是鼎沸喧囂,跑堂的亮嗓吆喝與碗碟叮噹撞擊混作一團,織成一派紅火景象。
空氣裡,濃得嗆人的熟油味兒,混著燉肉那股子蠻橫的葷香,絲絲縷縷直往人五臟廟裡鑽,勾得腹中饞蟲擂鼓翻騰。
眼尖的張平一下就瞄上了臨窗那張大圓桌,只一聲吆喝,弟兄們便呼啦啦地湧了過去。
跑堂的應聲而至。張平嗓門一亮,好傢伙,那聲浪險些把房頂的塵土給掀了!“同志!撿好的、硬實的菜上!紅燒肉,給咱來大盆!燉雞嘛,必須整隻囫圇的!下酒的小碟兒也別吝嗇,多來幾樣!還有酒?專揀那喝了能上頭的來!”
也不知打哪個旮旯,李二狗倏地鑽出人群,湊到張平身邊,雙手搓得飛快,那臉笑得跟朵盛開的老菊似的:“張哥,您……真乃神人也!忒局氣了!俺李二狗就從沒遇見過您這般心胸開闊的人物!”說話間,蒲扇般的大手還不忘猛擂自家胸膛,發出“咚咚”悶響。“往後但有用得著俺李二狗的,您只管吩咐!便是刀山火海,俺若皺半下眉頭,就枉為爹孃生養!”
他脖頸都紅透了,眼圈兒一熱,嗓音竟帶了哽咽:“俺……俺做夢都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託張哥的福,吃上這等席面……便是立時死了,也瞑目了!”
這話忒不吉利,旁邊立馬有人聽岔了。一個後生扯了他一把:“二狗子,胡咧咧什么!好光景才露頭,淨說這晦氣話!”另一個也急忙附和:“可不是!往後跟定張哥,保不齊頓頓有肉!提那死呀活的作甚!”
張平“嚯嚯”大笑,蒲扇般的手掌重重落在李二狗肩頭:“聽見了?福氣還在後頭等著吶!都給我把腰桿挺直溜兒了!”
目光掃過一張張興奮的臉,張平聲調再提:“等回村把地裡活計忙完,山貨也歸置妥當,到那時候,都把自家婆姨、娃兒接進城裡見識見識!啥好吃的、新奇的玩意兒,過去眼睛都沒見過的,咱都試試!叫家裡老少也跟著享享福!”
“中!全聽張哥安排!”
“那還有錯?跟張哥走,準沒錯!”
“俺也琢磨著呢!俺那婆娘,做夢都想進城瞅瞅稀罕,這趟回去,非帶她來
海碗裡,紅燒肉顫巍巍堆成了小山,塊塊肥腴,油光欲滴,色澤是誘人的深紅;旁邊的燉雞,金黃焦香,尖頂上兀自蒸騰著熱氣;幾抹碧綠青菜點綴其間,水靈鮮嫩。
這陣勢,哪個血氣方剛的後生抵擋得住?喉結急促地滾動,口水猛咽,手裡那雙筷子都快被攥出水兒來,還談什么客套、什么禮讓,早拋到爪哇國去了
!只聽呼啦一聲響,眾人目光如狼似虎,齊刷刷撲向那盆紅燒肉!
霎時間,桌面上只剩下風捲殘雲般的景象——吸溜扒飯的聲響,吧嗒嚼肉的動靜,偶爾夾雜著被燙了嘴的嘶嘶抽氣,以及從喉嚨眼兒裡滾出來的、那種饜足到了極致的含混喟嘆。
一頓饕餮,杯盤狼藉。人人肚皮滾圓,癱在椅背上幾乎動彈不得,飽嗝此起彼伏,臉上油光鋥亮,盡是那種再也塞不下一粒米的十足愜意。
晃晃悠悠邁出飯店門檻,踏上縣城裡還算平整的石板路,腹中那沉甸甸的充實感,反倒讓腿腳有些發飄,輕得不像是自己的。
街道兩旁,店鋪櫥窗裡五光十色:鮮亮布匹晃眼,嶄新水壺泛著金屬光澤,更有那稀罕物——亮閃閃的自行車。
牆上貼著的彩色宣傳畫,更是把這群小子瞧得眼花繚亂,脖頸子簡直要擰成麻花了。
“張哥,快瞧那鐵疙瘩!嘿,它自個兒會跑!”一個小年輕指著街心“突突”駛過的一輛墨綠吉普車,嗓音裡全是不可思議的驚詫。
“汽車嘛,燒油的玩意兒,跑起來風馳電掣!”張平莞爾,隨口解說。
街角拐彎處,恰巧撞見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
紅豔豔的山楂果串兒,裹著一層晶瑩剔透的糖稀,日光底下熠熠生輝,勾得幾個小夥子喉頭又是一陣聳動,垂涎欲滴。
張平瞅著他們那副饞貓樣兒,心下覺得好笑,邁開大步上前,摸出錢來,一口氣買了老大一把,也不容分說,一人手裡塞了一串。
舌尖剛碰上,是蜜一般的甜,隨即一絲微酸漾開,正好解了先前滿嘴的油膩。
這下子,夥計們臉上的笑容,當真像極了手裡的糖葫蘆,紅彤彤、亮晶晶的,透著樸實無華的歡喜。
張平心頭也暖洋洋的,暗自琢磨:這趟進城,不虧!抬眼望望天色,日頭正毒,曬得人骨頭髮酥,離著下頓飯還有些時辰。
他轉過身,對著眾人發話:“天兒忒熱,找個樹蔭涼快地方,喝口水,松泛松泛筋骨。我這邊呢,有點私事要辦,去去就回來。”
立馬有人脆生生應道:“得嘞張哥!您只管忙您的去,俺們就在這兒扎堆等著!”
得了這句準話,張平心裡才算落了底。他小心翼翼地掖好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依照趙頌麒指點的方向,一轉身,便沒入了縣城裡那些縱橫交錯、深淺不一的巷弄之中。
要說這縣城的巷子,委實是九曲十八彎,繞得跟迷魂陣差不多,真真不好找。
一路打聽了好幾個人,腿肚子都快跑細了,張平這才七拐八繞地,尋摸到了紙條上標註的那條衚衕口。
巷道看著就幽深,兩邊是斑駁陸離的土坯牆,盡是歲月侵蝕的痕跡,窄仄得彷彿一抬胳膊就能同時觸到兩邊的牆壁。
往巷子深處挪步,四下裡靜得出奇。唯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嗒嗒”叩擊著石板,那回響,清晰得叫人心裡頭發毛。
巷子走到頭,眼前景象陡然一變——竟是一座氣度儼然的老宅院,巍然矗立。
大門上的黑漆已然斑駁,滿是風霜刻印,唯獨那對銅獸門環,被人日日摩挲,油光水滑,亮得幾乎刺眼。門檻兩側,蹲踞著一對石獅,雖被歲月磨平了稜角,那股子鎮宅的威嚴卻半分未減。嚯!張平暗道,這絕非等閒門戶。
張平下意識地整了整衣角,剛準備抬手叩環,門還未碰著,院裡頭猛地爆發出激烈的爭吵聲,隔著門板都透著嗆人的火藥味兒。
只聽一個年輕嗓音急切懇求:“……李老!李大爺!勞您再給掌眼吶,這物件成色當真不差,價碼都好說,您給個話?”話音裡滿是焦灼。
隨即,一聲冷哼響起,蒼老卻如金石擲地:“哼!差得遠了!色澤飄浮,包漿淺薄,斷代更是胡來!拿這等貨色糊弄鬼?當我李仁杰是瞎子不成?”
老者的聲音頓挫有力,透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剛硬,“我李仁杰,平生只認一個‘真’字!東西必得地道,品相務求拔尖!你這算哪門子貨色?誠心來砸我招牌?趕緊捲鋪蓋走人,莫汙了我這清淨地界!”
“哎喲喂!李老,您老人家就行行好,高抬貴手,權當提攜小的……”那年輕的聲音已近乎哀求,帶上了哭腔。
“半分商量也無!送客!”老者厲聲斷喝,語氣斬釘截鐵,絕無轉圜餘地。
門外的張平聽得一清二楚,院裡的話跟小錘似的,一句句敲在他心坎上。
乖乖隆地咚!他暗自咋舌,這李老先生,性子竟烈得像掛老鞭炮!聽這口氣,是個極較真、認死理的硬骨頭,東西入了不了他的眼,任誰說項都白搭,面子情分全不作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