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盛宴。

是艾法拉大陸上一年一度的重要節日之一，時間位於凜冬將近的腐朽之月。

在每年的這一天，人們都會在月光籠罩下，為死去的親人祈禱，並企盼著熬過接下來的嚴冬。

當然，因為節日本身過於悠遠的歷史，和艾法拉大陸廣袤無垠的遼闊面積。

節日相關的具體習俗早已因各個種族的不同生活習慣、地理環境、氣候等各個方面的影響，而發生了相應的改變。

例如沿著從墓地到城鎮的道路遊行，並在牧師的帶領下沿途拋灑摻有磷粉的骨片，以指引迷途的靈魂回到家鄉；

成年男人換上新衣，躺在自己挖的雪坑當中以祭奠逝者，妻子家人們則站在兩邊向坑內拋擲松枝祈福。

據說在遠離文明，充斥著狂風與獸吼的蠻荒曠野之上，那些被社會排斥，身披長毛，獠牙銳利的邊緣人，為了紀念這一節日，會特意耗費大半個月的時間前往危險區域打獵。

並在月之盛宴的那天晚上，用他們所能夠找到的最強大、最美麗獵物的血肉鱗羽，作為祭品獻給他們的母神。

紐姆作為一個擁有著海量人口，商業繁榮的大型城市，在節日臨近之時，自然也會舉辦相應的慶祝典禮。

哪怕是貧民窟裡那些連填飽肚子都已經成為問題的困苦平民，在節日這天也不會吝嗇手中的銅板，和家人吃上一頓香噴噴的“豐盛”晚餐——即使代價是之後幾天要再稍微餓一餓肚子。

而生活在市區裡的居民，則會提前購置好蠟燭和燈臺，將每一間屋子都照亮，直到第二天黎明破曉才算結束。

據說這樣能夠得到亡者們的祝福，讓生活在屋子裡的家人們平安健康，獲得好運。

至於城市中心的那些達官貴人……

在某種程度上，一年中的每一個節日，對他們來說，習俗都是一樣的。

只有一場接著一場的慶祝宴會。

月光明亮的夜晚。

紐姆，市中心。

某個裝飾華麗的寬敞大廳。

能看出經過一番精心佈置。

地面鋪設的銀藍色羊毛地毯，特意為盛宴準備，契合著黑夜與月亮的節日主題；牆壁上本應懸掛著的，象徵著舉辦者身份的家族徽章，也被替換成了印有銀白弦月圖案的精緻掛毯。

長桌之上的霜紋絨布，與兩邊廊柱表面纏繞的黑紗與鈴蘭交相輝映；幽藍色的火焰在光潔無暇的銀白禮器間微微搖曳，向地面投射出靜謐聖潔的陰影。

燻鹿腿、烤野豬肉、散發奶味的噴香餡餅，堆砌的細鹽和香料、時蔬與蜂蜜甜酒……

縱使其中的百分之九十五，在宴會之後都將被浪費地丟進垃圾桶，或者被某幾個膽大的侍者趁主人不注意打包帶回家。

這些對於下城區貧民或許一輩子都吃不上一頓的奢靡佳餚，依舊被擺滿在長條狀的桌面之上。

冷落著，可能只在宴會剛剛開始時被路過的某位客人挖過一勺，便就維持著其體面的完整姿態，直到宴會結束。

在某種程度上，這些餐盤上熱氣騰騰的美味菜餚，和兩邊的燭臺與掛畫並沒有什么區別。

失去了其本作為“食物”的本質，只剩下裝飾的作用。

“如月瑰般美麗的女士，感謝您的邀請，我也由衷希望能夠近距離欣賞您那優雅的舞步。”

“只可惜我剛剛結束一場頗為危險的任務，身體還沒來得及恢復完全，今日雙足怕是隻配親吻大地而非隨月華起舞。”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或許可以為您推薦幾個不錯的人選，想來他們不會拒絕像您這般美麗的女士。”

輕聲婉拒。

康奈爾坐在襯有天鵝絨坐墊的靠椅上，眼眸中倒映著前方那位身著貼身禮裙，逐漸走遠，顯露出窈窕身材的少女背影。

微微搖了搖頭。

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但他本身並非實驗室裡那幾位同門般，好似要將全部生命都奉獻給奧術魔法的性格。

身體狀態因為常年保養，甚至遠比一般職業者還要好得多。

又不是什么需要禁慾的苦行僧。

他並不介意在一場艱苦任務之後，稍稍放縱些許自己的慾望。

而那位嗓音清脆柔和，面容姣好，只通過氣質談吐就能看出自小受過良好教育的美麗少女，也頗為貼合他的審美。

在正常情況下，比如一次大街上的偶遇，或者傳統意義上的“英雄救美”之後。

他大概率不會迴避與對方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但如今卻不同。

眼下康奈爾所處的，是一場為了慶祝即將到來的月之盛宴，而在市中心某個豪宅中舉辦的高端宴會。

來往者基本都是擁有著爵位的貴族、城裡的市政官員，以及一些財力充沛的富商巨賈。

當然存在有少女只是欣賞自己相貌氣質的可能，但倘若對方的目的不純，和宴會上其他權貴沾上了關係……

他可不想因為自己的一時放縱，而莫名其妙捲入到什么紛爭當中。

特別還是在眼下這種城主位置搖搖欲墜的時間節點。

收回目光，康奈爾輕輕摩挲著指間的附魔銀戒，感受著其表面那些精細繁複的紋理，打量著前方來往人群的眼眸略微出神。

哪怕不談他身後的導師，以及皇家學院方面的背景。

單純憑藉其高達“9”接近超凡的職業等級，以及相對稀有“施法者”的身份，便足以讓其在紐姆的這些天，成為許多達官貴人爭相結交的對象。

雖說早已習慣，但這么多天下來，也難免有些不耐煩。

這點從他將自己的住處搬到月神教堂便可以看出。

如果不是要等著“月之盛宴”的那天夜晚，藉助月相變化和神力波動來複活自己的隊友，他怕是早就已經離開了。

視線掃過前方桌面上的食物，精神力感知下金髮精靈的屍體在戒指空間內靜置懸空。

不知為何，康奈爾突然想起了自己那位已經死在地精巢穴，名為“沃爾加”的半獸人隊友。

心中慶幸著，還好對方已經死去。

不然等現在把那個莽子帶到這裡來，怕是已經把桌子上的食物掃蕩一空。

那也太不體面了。

“拒絕一位可愛女士的邀約，可不像是你的風格。”

“口味變了，看不上人家？”

帶著濃濃打趣意味的話語聲從耳邊傳來。

轉頭望去，出現在眼前的，自然是這場宴會的核心人物，來自“月神教堂”的牧師伊西多爾。

此刻的他，手中正端著個精緻的酒杯，臉頰微微泛紅。

身上雖仍穿著他那身祭司長袍，脖頸間也還懸掛著女神的聖徽。

但或許是周圍環境從靜謐神聖的教堂，換到了眼下酒氣瀰漫的喧囂宴會。

他身上的氣質也少了幾分作為神職人員的聖潔莊嚴，多了點普通人的煙火氣。

“又喝這么多，你是真不擔心女神怪罪下來。”

笑著隨口回了一句，康奈爾朝著對方揚了揚酒杯，輕抿一口。

牧師伊西多爾則頗為乾脆地一飲而盡。

然後才又抬起左手，輕輕覆在胸前的聖徽上，微闔雙眼，嘴唇翕動著禱告兩句。

執掌【月亮】與【群星】，被稱為【白銀聖母】、【月之少女】的“塞倫涅”，是一位祥和而包容的女士。

祂並不像某幾位神明那樣，苛刻地要求自己的信徒們遵從某些古板的準則，或者定期獻上特定的供奉。

與祂那希望神聖光芒普照世間的所有人，願一切生靈得到其祝福和指導，注重“寬容”與“接納”的教義相同。

這位女神要求自己的信仰，在其崇拜者中得到一種平等而理解的發展。

也因為塞倫涅本身的包容性，使得祂的信徒格外多樣而廣泛。

婦女、水手、士兵、獸化人……

女士為月光下的迷途者指引道路，也將自由作為禮物恩賜給祂的崇拜者。

伊西多爾是月神教堂地位最高、在職業者道路上走得最遠的牧師沒錯。

而也正是因此，他才更加了解女神的教義，與其中所要求的行為準則。

喝酒、休假，乃至偶爾的稍稍放縱，並不影響他對女神的崇高信仰。

只要堅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越過那條早已在入教時便銘刻心中的底線。

那他便始終是女神最虔誠的信徒。

和伊西多爾是老相識，知道對方所說只是玩笑，早已習慣了他的這種性格。

康奈爾去過不少地方，各個神明的祭司和牧師也遇到過不少。

心中非常清楚。

神職人員，脫掉那身長袍，也是需要吃飯睡覺，有著自己慾望的普通人。

除非是某些教義已經徹底入腦的狂信徒，沒有人能夠保證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貼合著神靈的要求。

只是輕輕扭了扭指間的戒指。

嗡——

銀光微閃。

一瓶外表顯露出濃濃自然風格的果酒，便出現在了他身旁的小桌之上。

“嚐嚐，翠林那邊的特產，你肯定沒喝過。”

“又是他的？”伊西多爾眉頭輕挑，上前拿起酒瓶，為自己滿上。

“嘿。”

“等他復活了，應該不會知道吧？”

“就當是收點復活費用的利息咯。”

康奈爾翹著二郎腿，手中酒杯輕輕搖晃，神情顯得格外愜意。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打發走幾個過來湊關係的客人之後，宴會上的其他人便也知道這兩位職業者不想被打擾，識趣地沒有再靠近。

本以為今天晚上就將這么平穩度過。

在宴會即將進入尾聲之時，一道目的性極強的腳步聲，卻朝著兩人快速靠近。

康奈爾瞥眼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四、五十歲年紀，眼角堆滿皺紋的中年男人。

似乎是為了宴會特意打扮了一下，頭髮服帖地貼在腦袋上，還穿了件看上去有點價格的定製禮服。

在普通人看來，或許是一位稍微落魄的貴族，或者生意做得還算不錯的商人。

但冒險多年的法師康奈爾，只是一眼，便察覺到了對方那種因為不常穿禮服，而在行動間表現出的彆扭感。

與冒險者、從事灰色行業的人群，身上所特有的那股剽悍氣質。

目光下意識在對方那少了兩根小拇指的八根手指上掃過。

心中稍微琢磨，便已是有了大致的猜測。

——某個中小型幫派的頭目。

“兩位先生，晚上好。”

八指臉上是此前已經排練了無數遍，禮貌而帶著些討好的笑容。

渾濁的眼眸在牧師脖頸間的聖徽，與法師指間幾枚戒指上掃過。

知曉兩人高級職業者的身份。

他小心翼翼地湊近，連臉都不敢看，只是低垂著腦袋，望著那隻翹起的軟麂皮短靴。

“希望沒有冒犯到二位，我……”

“直接說吧。”康奈爾一反常態，開口明言道，“你有什么，又想要什么。”

宴會即將結束，只是因為身邊牧師和城裡幾位高層的緣故，才答應參加的法師，已經失去了再糾結措辭，與人周旋應酬的耐心。

特別還是在對方只是一個普通幫派頭目的情況下。

但另一方面，能夠混進這種檔次的宴會，且見其目光應該知曉自己兩人的身份，還敢主動上前搭訕，顯然有所憑仗。

而這也正是他願意聽對方繼續說的原因。

沒想到事情進展如此順利，八指不禁咧著嘴，從懷中取出一個來之前特意重新用綢布包裝好的包裹，遞給對方：

“不瞞二位，我是西城區一個名為‘灰獾’的安保組織的經營者，最近有朋友送了件東西給我，我想著二位可能需要，就特意帶了過來，希望……”

下意識忽略掉眼前男人的話語聲。

康奈爾指尖輕點，一個半透明的人類手掌便憑空浮現，從對方手中接過包裹。

將外面的綢布層層打開。

灰黑髮青的顏色在燈光照耀下更顯晦暗，貼合材質紋理的流暢線條質樸中顯露美感。

如類人生物般直立而起的模糊身影、兩根枯枝般蜿蜒向上，消失在紋路深處的古怪彎角……

出現在眼前的，赫然是他曾經在牧師伊西多爾手中見過一次，卻求而不得的【羊鹿人像】。

康奈爾神色不由一頓。

目光猛地抬起，看向前方那個彎著腰，笑容討好的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