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清风剑》 北风吹衣

夏遂良在大旗之下聽見師父召喚,見師父語氣不善,也只得如實答道:“趙師弟月初來信,說是必到此會。只是不知為何,現在仍未現身。”

於和怒道:“平日裡讓你督管諸位師弟,我早已傳下令去,碧霞宮弟子務必與會!你趙師弟未至,你為何不稟過?罰你此會後煎雨庵思過一年!不得出庵!觀中一應事務,以後由潘鼎臣屬理!”

夏遂良只好悻悻應承,心道:“一眾師兄弟盡皆對我俯首聽命,唯獨這趙師弟,我哪裡管得了!”

那邊靈感大王陳洪又煽風點火道:“嘿嘿!他趙小錫怎會來此大會?此刻恐怕正在收羅黃河門中的數千屬眾,志得意滿得坐黃河門門長的位子呢。不過啊,你這不入流的弟子趙小錫,對拿捏人心之道,倒是極為精通。”

夏遂良受了於和責罵,正存怨氣,此時指斥陳洪道:“陳洪!再有辱我碧霞宮之語,咱們臺上見個高低!”

陳洪毫不為意,拋了手中半截乾癟癟的鍋盔,回懟道:“我等的是周天一!懶得理你!”

聽到陳洪說起“周天一”三字,於和想起那晚紅葉寺中,周天一言說碧霞宮一名弟子害死公孫牧蘇,致使周天一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此刻,於和多半信了靜真子之言,心中無限恨意:“只道這些弟子各個天賦異稟,醉心於武藝之道,不暇武林紛爭。平日裡趙小錫都是由他來教導,而我對趙小錫疏於管教。或許趙小錫真的便做出這些事來!”

於和轉過頭去,正視靜真子道:“靜真子!若世事果真如此,我定擒了他,親赴汴梁,發在郭家兄弟墳前,交由蓮花觀處置!”

靜真子心道此番大會上定可以此事拿捏住於和,便脫口而出譏諷道:“今番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在臺上已然將此事講了出來,保不齊你門下弟子通風報信於他。那趙小錫如何還肯來此大會,豈不早早得逃之夭夭?”

於和怒道:“靜真子!你真小瞧了我碧霞宮!我於和話不說二遍,不論事實與否,我定會親赴汴梁西山坳蓮花觀,當面與中和子前輩一個交代!與你武當無干!”事已至此,於和仍是一股霸氣,自有一副令人信服的氣度。

還未等靜真子反唇相譏,臺下又有一人喊道:“於和!你碧霞宮可有一名弟子,名喚計成達?江湖人稱九頭神鵰!”

於和轉頭循聲望去,見是前日裡登臺演武,非要與夏遂良拼命的南海銀網門現任門長燕繼慈,冷眼盯住,斥道:“銀網門燕繼慈么?小字輩,焉敢直呼我的名號!”

臺下說話的正是燕繼慈,他本就是個拼命三郎的主兒,此番到會,便是為了找碧霞宮的麻煩,死到臨頭,當然毫不畏懼道:“於和,九頭神鵰計成達,可是你的徒弟?”

於和壓住怒火,冷冰冰回道:“不錯!計成達不算我碧霞宮的門人,但算是我於和的記名弟子!你前日裡便登臺,要挑起此事。好好好!今日遂了你願,有何事,儘管說來!”

臺下那軟綿綿暖洋洋輕柔柔,帶著幾分浪氣的聲音響起:“呦呦呦!今兒不是推舉武聖么?怎地在臺上吵起架來,這武聖還選不選啦?”正是天姥婭王五毒教的和雪素出聲,言語之中透著盼熱鬧瞧笑話的味兒。

於和抬手一直和雪素,喊道:“住口!多說一字,便斷了你的舌頭!今日接二連三的,有人往碧霞宮潑髒水,此事說不清楚,萬事皆休!”

和雪素還想再說,卻被其教主呵斥道:“莫在多說!你雖心疼馬奎,記恨碧霞宮。但此番,別壞了李公子之事!”

於和心道:“我久在碧霞宮中閉關,如今到了這風雲大會上!怎地從始至終便有諸多事項,針對我碧霞宮而來。那少林了了僧,潘鼎臣追著計成達遲了一步,便將其擒了,還非要押解到三教堂來。一同押解至三教堂的還有那黃河門的陳裕,可那三教堂詹烽詹明奇,非要留陳裕一命,單單要殺了計成達一人。此番靜真子和銀網門又來發難,若不辯個分明,此番大會,豈不成了我碧霞宮的受汙大會!”於和發了狠,回頭瞧著方天化等諸位大教主,朗聲道:“事已至此,更要有個說法!今日起三日按理說是公推武聖之日,後幾日乃是評理大會,協調處理天下門派紛爭之事。方堂主!既然你所推舉的郭二俠已逝,還是先將蓮花派郭家兄弟和我碧霞宮的事兒,說個清楚,再選不遲!”然後扭頭便衝著詹烽道:“二堂主,煩勞將計成達解來!”

於和目光如炬,王霸之氣流露,向著臺上幾位說了這幾句,便算是打過了招呼,盡了面上的禮數,可他不等幾位大教主說話,便自顧自指點燕繼慈道:“燕繼慈,你數次指摘,那便上臺來說!再我面前,若是一句不實,仔細你的命在!”

臺上幾位大教主都素來知曉於和極重聲譽,是非曲直之觀甚是強烈,行事雖有些霸道,江湖之上數十年來所作所為卻無不可言之事。臺上諸位見於和脾氣上來,雖各存了心思,倒不好駁斥於他。

方天化見機道:“如此也好!涉及各門派公推之人,天下英雄公認武聖之前,皆可評說。此方是選取武聖的正道!總不成選一個經不起印證的虛偽之人,統領天下英雄?”此刻他心中卻在急速忖度:“如今郭二蹊蹺死去,前番諸多籌算,妄自聯絡諸多門派附和。此刻還是再作他圖的好。”不停思索如何能達成所命。

靜真子不睬,徑直回到張靜修背後,心道:“先瞧了再說!總之你碧霞宮此番在天下英雄面前,掉了顏面。傳聞計成達勾連金龍教,茲事體大。看你於和如何處置?”

那燕繼慈毫不畏懼,挺著分水峨嵋刺,撥開人群,走到臺前十步之處,頓腳起步,縱身而起,落在高臺之上。

但等燕繼慈到了於和近前,於和那一股超然脫塵的神采,那一股自帶的高傲浩然的氣概,那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儀,反倒令燕繼慈不自覺竟有些氣沮了。他甚至於在心中暗想:“這樣一種風采的人物,主持碧霞宮,斷不會令碧霞宮做出傷天害理之事的吧。”

燕繼慈想到自己父兄之死,本也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盯著於和凌厲的目光,大聲道:“於觀主!小蓬萊附近有一個叫‘百草門’的小門派,乃是山民幾百十年來協作採靈藥取山珍,自然而然形成的一個門派,人數雖多,但是武功高強的好手不多。數年前,計成達竟找到百草門,逼迫每次眾人採取的奇材,說是得先挑好的給碧霞宮送過去。百草門派主燕航,前往碧霞宮討說法,連山門都沒進去,在山腳下就被計成達打成重傷。百草門的弟子將燕航護送回家後,不幾日便不治而亡。此事,你可知曉?”

於和並未直面其問,反而道:“你乃銀網門之人,銀網門遠在南海。百草門位於滇池之東,也便是俗稱東海。我小蓬萊碧霞宮便在滇池島上。百草門確實離我碧霞宮不遠。百草門與你銀網門,又有和干係!哼!”

燕繼慈抗道:“我自幼不喜草藥,專喜下水。銀網門出海常有受傷者。昔日銀網門門長覃潮,素與我父交好。我幼時每年便跟隨家父,前往銀網門,一則他們前輩兄弟團聚,二則為銀網門送些草藥。後來我便拜在覃潮門下。而家父便是百草門的燕航!我二年前受命接任銀網門,卻不見百草門中人前來相聚,便回了一趟滇池,見到的卻是我父親的靈位!百草門大半弟子,被逼得四散。百草門中屬眾,唯恐我向碧霞宮要說法不成,反倒折了自己性命,竟無人前往銀網門報信與我。你說此時與我有沒有干係?”

於和聽罷,心知此事多半不虛,又聽燕繼慈大聲道:“無論百草門還是銀網門,都本是小門派,大家結夥討個生活,武功低微。但此刻在這高臺之上,天下諸派見證,我燕繼慈所言,有一句虛妄,便死在這臺上,也毫無怨言!只求為家父,為天下受欺凌的小門派,討個說法!”

於和暗裡咬了咬槽牙,喊道:“將計成達帶上!”

計成達本就和關秉鬱、司馬長安等一併帶到了今日會上,此刻詹烽示意後,門下早將計成達帶上高臺。

於和瞧著被五花大綁的計成達,只見他消瘦得連頭上那幾個大包都下去不少,隨手一揮,便將計成達身上繩索用手掌斬斷,掉落地上。

此刻臺下有一名胖大的和尚,唯恐於和護犢子,輕饒了計成達,也不宣佛號,便高聲吶喊道:“於教主,計成達勾連提瀘寺弒師逆徒陰光,攪鬧我少林。那陰光僧,身懷金龍邪功。計成達既然與其一夥兒,算不算勾連金龍餘孽?”

說話這人正是紫髯伯北俠歐陽春,如今出家少林,拜在清引座下,位列從字輩,法號從心。他雖是出家,卻豪俠之心未消,見燕繼慈登臺,便關心故人之子,更思為義兄燕航報仇。

於和心道:“怎地少林也要向我發難?潘鼎臣回稟之時,只言計成達與陰光僧擅闖少林,圖的是不想讓少林吞併金鼎提瀘寺。此事雖是過份,倒也未傷人命,我屆時狠狠責罰便是。怎地那陰光僧竟也算是金龍餘孽?”此刻他又是一陣驚怒,但臉上絲毫不現心中之波瀾,只朝著歐陽春瞥了一眼道:“紫鬍子,你言下之意,便是我碧霞宮勾連金龍餘孽了么?陰光僧練了金龍邪功,難道便算是提瀘寺勾連金龍教了么?去歲,峨眉山我大師兄座下弟子夏侯傑,也偷習金龍邪功,難道也算峨眉山勾連金龍教不成?計成達歐陽春,你個出家之人,竟給我碧霞宮扣好大個帽子!提瀘寺和峨眉山地處西南,本就是金龍教根基所在,不肖弟子為金龍邪功有速成之效,定力不足,便去偷習。此事如巨木之上草蘚而已!你雖出家少林,看來業心仍在,休要囉嗦!”

於和寥寥數語,便將事情要害剝離開來,堵住歐陽春之口,雙目泛著火光,直直盯著計成達。

計成達行事狠毒,卻知於和素來也是嫉惡如仇,對其極為恐懼,此刻渾身顫慄,竟站不住身子,“噗通”一聲,雙膝著地,跪倒在於和身前,只口中喊一聲“師父”,便再不敢抬頭。

於和此刻卻緩緩道:“燕繼慈所言,百草門之事,可是屬實?”

計成達卻愈發顫抖的厲害,卻不敢說話。

於和怒道:“說話!天下名門正派,皆瞧著你呢!但凡有一句隱瞞,仔細碧霞宮的門規!”

計成達哆哆嗦嗦,上下頜直打架,間雜著牙齒互噬發出的“咯吱咯吱”之聲答道:“他,他...說的屬實。確是.......弟子所為。”

於和聽罷,怒從心頭起,一腳將計成達踹翻,倒還沒使上內力,而那計成達更不敢反抗。

於和被徒弟氣得火冒三丈,踩著計成達的前胸道:“你平素並非如此,你......你焉敢做出如此壞我碧霞宮名頭的行徑?”言畢,抬起右掌,擎在半空。那掌上竟現出氤氳之氣,顯然於和便要清理門戶。

計成達躺在於和腳下,瞧著師父便要將自己擊斃掌下,存著求生之念,慌亂之中脫口而出:“是趙師弟!是趙師弟命我這般做的!”

於和聽了此言,高舉的手掌,竟硬生生凝滯的空中,未再擊下,而是將腳抬開。

此刻他心如火焚,修為極深的於和,面上竟獻出一閃而過的痛苦之色。

計成達從地下爬起,仍是跪在師父跟前,惶恐道:“是趙師弟,他......”

於和氣急,吼道:“快說!”

計成達抬起頭來,瞧著師父快要噴火的目光,大聲道:“是趙師弟他說襄陽王將要舉大事,屆時傷藥之物需求極多。他便讓我到處蒐羅藥材,已被不時之需!我素知百草門靈藥奇多,便不得已而做出此事!”

於和此刻再難忍心中悲憤之情,仰天嘆了口氣,繼而衝著燕繼慈道:“天下門派,無所謂大小,皆是獨立的門戶。燕門長,我於和此前言語過激,請見恕!我疏於管教,門人弟子卻是做出傷天害理之事。等回到碧霞宮,我親率門人弟子,前往祭弔令尊。此間,於和先行賠罪!”

天下人皆知於和,幾十年來雖恩怨分明,做的都是光明磊落的大事,但所向無敵,性情高傲,何時服過軟認過錯?今日當著天下英雄面前,竟說出此話來。不少門派不僅不為計成達之事遷怒於碧霞宮,反倒稱讚於和乃是大節之人。

燕繼慈見於和竟坦誠其錯,心中對碧霞宮之遷怒早已少了,便道:“此事乃你門下弟子所為,並不妨碧霞宮之大義。但這計成達如何處置,還請於觀主明示的好!”

於和不再多言,而是盯著計成達,突然出手,擊在計成達身上。

燕繼慈近在咫尺,都未曾瞧清楚於和到底擊出了幾掌,只瞧見於和的掌影晃了幾晃,便瞧著那計成達口中鮮血狂噴,雙臂也軟綿綿垂了下去。

於和道:“此事歸根到底,元兇乃是我門人弟子趙小錫!這計成達本是我碧霞宮的記名弟子,我方才已廢了他的筋脈,強行散盡了他的功力。此般強行散功,必令其五臟皆傷,故此血吐不止。此後他便是廢人一個。”

不待燕繼慈多言,於和續道:“即刻起,計成達從我於和門下除名!但他畢竟侍奉我多年,一向不敢違逆。今日他武功全是,五臟俱傷,恐怕也活不過今日。給他一日之期,他死有餘辜,若活得過今日,日後隨你處置,再與我碧霞宮無關。”

燕繼慈剛想開口,於和掌影一晃,早已將燕繼慈手中的峨眉刺奪在自己手中。

便在燕繼慈覺察手中一空,只見於和將峨眉刺入自己左肩,直貫穿而出,繼而又將峨眉刺拔出,在計成達身上擦拭幾下,倏然又將峨眉刺交在燕繼慈手中。

一串動作,卻只在呼吸之間。甚至於燕繼慈手中的峨眉刺上沾染的血跡,都已在計成達身上擦拭乾淨。

如此情形,四下裡,竟悄然無聲。

燕繼慈瞧著於和肩頭貫穿之後,血流片刻便染透衣衫,有些不知所措道:“於觀主,你......這是何意?”

於和豪氣頓生道:“我於和近二十年來,還未流過血!今日我代徒受過,請燕門長饒他一日之命。實屬我不忍他死在我的面前罷了。燕門長,你可答應?”

燕繼慈竟為於和之氣魄觸動,應道:“便依於觀主,饒他一日之命。他如今廢人一個,隨他走去,能走多遠?”

不少人平日裡高談闊論,事事拿命做賭,可越是事到臨頭,逼近鬼門關口,人越是害怕。

計成達被於和廢了內力,失了武功之後,眼看便要被誅殺,此刻瞧見了一絲活命的亮光,便急著跪地謝恩。孰料身上再不似往日聽使喚,竟直直地栽倒在地,正趴在燕繼慈腳下,他口中喊道:“謝過......”

於和瞧著他的樣子,心生厭煩之心,只一抬腿,便將計成達踢向高臺北側,跌下臺去。

計成達在地下蛄蛹半天,跌倒數次,終於有氣無力的爬起來,顫顫巍巍往北翻過將軍凹的山頭,天地之大,卻不知往何處而去,才能苟活下來。

而此時將軍凹北側,也是方天化策馬而來之處,又有一人乘馬馳上北面山頭。馬上之人身著錦緞白衣長衫,雖是遙望,卻也能看出是一位神采飛揚的青年。

這名青年適遇計成達拼了命爬上山頭,也是有些驚訝,便勒住馬韁,向計成達說些什么話。

那計成達聽罷,竟慌恐得腳下一軟,從山頭上朝北跌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