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初秋的一天,陽光明媚。
江凌蹲在地頭,擦去額頭上的汗水,看向靈田中數壟火紅色的草藥,眼神裡都是喜悅,他看著這些在微風下搖頭晃腦的草藥,心裡想著,再有一個多月,這些草藥就完全成熟了。
到時候,香爐峰上的師兄師姐們就會下山採取靈藥,品相好的拿去煉丹,品相差的留在地裡,給下一撥靈藥當肥料。
這本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可是江凌在這幾年的重複中,卻從這裡看到了不一樣的崑崙。
好的留下淬鍊成丹藥,為道士們今後的修習提供更大的幫助,壞的任其在田裡自生自滅,只能充當他人的肥料。
江凌把這件事情總結為“汰劣留良”。
在所有道士眼裡看來,這是一個天經地義的道理,就像“好”的弟子被挑到主峰,“壞”的弟子退出崑崙,或是在無名峰上,當一個雜役道士,幫他人幹活,卻自娛自樂認為是不一樣的修道,比如他自己。
不過江凌並不因為這個發現而對自己如今的處境自怨自艾,因為他發現,崑崙上下所有人,都被“汰劣留良”這個近乎冰冷無情的規則管控著,沒有別的出路。
主峰道士們當然也是如此,天賦好的弟子獲得更多的修煉資源和支持,尤為突出的甚至能成為首座,就像姜玄一樣。
而那些天賦不怎麼出眾的道士,要麼淪為邊緣人物,要麼為了最後一搏,在七十歲後向崑崙請願成為教諭,變成新弟子們的“養料”。
最為關鍵的是,連教諭都分為三六九等,各自對於新弟子的“裨益”和幫助各不相同。
這個發現對於江凌來說,是一個意外的收穫,也是一個困擾,他並不喜歡自己這個發現。
江凌不想用這樣的方式去解釋崑崙的運轉,這會把崑崙的一切變得冰冷而無情,同門之間的情誼也會變得殘忍冷漠,道友之間的行禮和問候也顯得虛偽起來。
這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也不是大家願意看到的。
作為一個崑崙的道士,一個照看靈田的雜役道士,江凌還是希望這裡能夠多一點人情味兒。
“你怎麼老種這草藥,就沒見過你換個品種的。”
熟悉而又親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江凌並沒有回頭,而是指著靈田,“哪裡一樣了,之前那是赤心草,現在這是離火月。”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這不都是陽火靈藥嗎?”
江凌站起身,轉過頭,“我也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想看別的草藥,到其他藥田去看,我這裡可沒有。”
“行了,懶得去看,你知道的,上一趟香爐峰不容易,得擠時間。”
“也是,七個人選定了之後,你們確實都挺忙的”,江凌點了點頭,接著說道,“連阿芒都收了性子,沒怎麼到這裡來坐坐了。”
“差別對待是吧,阿芒能坐,我就得站著?”
“想坐你就直說不就得了。”江凌搖頭笑道,指向一旁的草廬,“咱們去那裡坐一會兒。”
草廬前放著兩把簡陋的木椅,一左一右,木椅扶手光滑,絲毫不見塵土,看來經常有人坐在這裡。
“你這裡還挺受歡迎的嘛。”雲遮陽坐到木椅之上,對著旁邊的江凌說道。
後者在雲遮陽之後坐在椅子上,剛剛在靈田中忙碌的他發出一聲舒服至極的嘆息,“沒辦法,魅力太高也是個困擾啊。”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雲遮陽瞥了一眼江凌,接著說道,“那個老前輩還是一直來嗎?”
“不僅是他,由於我的魅力無窮,師兄師姐也經常到這裡和我聊天。”江凌如是回答,臉上寫滿了得意。
“就是阿芒那傢伙,來得有些少了。”江凌臉上是神色略微黯淡,然後看向雲遮陽,“你們到主峰,也都三年了吧?”
“是,三年了。”
雲遮陽點點頭,肯定了江凌的話語,並沒有在意前者話風的跳躍。
“那我們來崑崙,都已經快六年了。”江凌長嘆了一口氣,“這時間過得可真是快啊。”
“確實。”雲遮陽上下打量了一下江凌,揶揄道,“你這個頭長得也挺快的。”
江凌昂起頭,滿臉驕傲道,“那是。”
同期入門的弟子們已經大多十九,二十歲,雲遮陽四人也不例外,其中最小的是江凌,十九歲,和其他三人差了一歲,可是個兒頭卻長得最高,足足高過雲遮陽半個頭。
猶豫片刻,雲遮陽開口,接續上這次談話,“聽說百里辛下山的消息了嗎?”
“聽說了,前陣子入門儀式,來了幾個新的雜役道士,他們說,是幾個僕人大轎子把他抬走的。”江凌緩緩開口,表情並沒有太多變化。
雲遮陽卻有些後悔和江凌說這件事情了,他的神色反而變得不太如意。
就在幾個月前,在舉辦弘新館弟子入門儀式之前,百里辛思過完畢,被幾名奴僕抬著,離開了崑崙。
聽一些道士們說,百里辛哭得很慘,隔著好幾裡地都能聽見。
“你們是要走了嗎?”江凌看向雲遮陽,接著發問道,似乎已經把之前的對話忘了。
“是的,昨天道藏峰來消息,明天出發,去鎮神山。”雲遮陽點頭說道。
“鎮神山,距離崑崙的一千多里吧。”江凌仔細思索,而後說道,“那裡確實不太一般。”
“道祖千年前斬殺兇獸混沌之地,怎麼能簡單呢。”雲遮陽笑著回應道,兩人似乎都把之前關於百里辛的話題忘得一乾二淨。
江凌點了一下頭,接著神秘一笑,問道,“你去過不少次道藏樓吧?”
“是啊,怎麼了?”
“傳聞道祖一日斬盡四大凶獸,這是真的嗎?”
雲遮陽頓了一下,思索片刻道,“道書上關於四大凶獸的記載很少,只是大概描述了它們的長相。”
“我不是問的這個,我是問道祖斬妖的事情。”江凌揮手,糾正了雲遮陽的錯誤理解。
明白自己會錯意的雲遮陽尷尬一笑,接著說道,“這鐘東西倒是記載了不少。”
“相傳千年前,時當道門初建,四大凶獸糾集前任妖王,禍亂人間,企圖掐滅道門之火,道祖親自出手,一日遊遍赤縣神洲,於北海鎮神山殺混沌,東境止怪崖誅饕餮,西境絕亂谷滅窮奇,南境斷力瀑絕杌,而後光陰,率領道士打退妖族,誅殺前任妖王,奪其妖丹。”
“而後妖族兵敗如山倒,退居南海一隅,這才有了赤縣神洲人間之安寧。”
記載複述完畢,雲遮陽聳聳肩,示意自己已經說完。
“行啊你,去了主峰三年,都學會說書了你。”江凌豎起一個大拇指,臉上寫滿了由衷的讚歎。
“書上就這麼寫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就照本宣科而已。”雲遮陽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解釋道。
江凌笑著搖頭,半是玩笑半是提醒道,“你瞧瞧你,還學會開玩笑了,道書記載,豈能有假?”
雲遮陽沒有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實際上,他並不贊同江凌這句話,但是也不想和他起爭辯。
“不過,我還有個問題。”江凌有些好奇的問道,“這四大凶獸,和妖有什麼區別嗎?”
這個問題難倒了雲遮陽,他皺起眉頭思考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不是很清楚,但是歸類裡不是妖,也不是物魔。”
“就好像……”雲遮陽欲言又止,沒有說出下一句話。
“像什麼?”江凌也皺起了眉頭,不禁問道。
“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一樣。”雲遮陽深吸一口氣,將之前沒有說完的話補充了出來。
出乎意料的,江凌卻哈哈大笑起來,“你這是怎麼回事,咋有這麼奇怪的想法,是最近修煉修傻了嗎?”
雲遮陽先是一愣,而後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可能最近太忙了,總是瞎想一些有的沒的。”
嘴上這麼說,可是雲遮陽心裡卻覺得有些不得勁,倒不是因為江凌說了什麼話,而是這幾年在主峰的修煉,讓他有了一些新的感觸。
道藏樓裡對於妖族和物魔的記載實在太少,當然了,四大凶獸也是一樣,道祖斬妖驅邪的話本典籍倒是不少。
作為道祖帶領道士打敗的敵人,它們的記載如此之少,可偏偏流傳的斬敵故事有這麼多,二者的筆墨完全不在同一水平上。
這隱隱讓雲遮陽有些不安和焦慮,可他卻說不清不安究竟從何而來。
“說到修煉,你們最近成果如何?”江凌開口,將雲遮陽重新拉回談話之中。
“還行吧,最近,我正在全力攻克絳宮穴。”雲遮陽回答道,對於這個結果,他還是有些不滿意。
“不錯啊,那你這算是開脈中期了。”江凌十分高興的肯定了雲遮陽的成果,接著問道,“清寒呢?”
“她最近好像在攻克泥丸穴,具體結果怎麼樣,我還不清楚。”雲遮陽實話實說,將自己知道的告訴江凌。
“我的天,她這修煉的也有點太快了吧。”江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怪不得你不滿意呢,和她一比,也確實。”
“別光說我們了,你和阿芒呢?”
“我嘛,還是老樣子,沒什麼長進。”江凌垂下目光看向地面,漫不經心道,“阿芒最近順利的話應該凝結第九道真元了。”
雲遮陽點點頭,並沒有說什麼。
“你說,崑崙怎麼選的她啊。”江凌壓低聲音道,“她這麼笨,不會在盛會上被人欺負吧。”
“你是說霍星他們?”雲遮陽輕笑一聲,伸手拍了拍江凌的肩,“放心吧,有我和清寒呢。”
“也對。”江凌思索片刻,贊同了雲遮陽的話語,然後接著說道,“好好比,我等你們回來。”
雲遮陽笑了一下,斬釘截鐵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