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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秋九月末,荊州當陽縣。

成群烏鴉自荊山叢莽中飛出,或從八百里雲夢澤趕來,匯聚於長坂坡,久久盤旋於戰場之上。幾隻烏鴉很快找到了目標:一位年輕戰士頭扎醒目赤幘,死在一株枯樹下,他肚破腸流,嘴巴大張,雙目難暝,或許還有什麼事讓他走得不安心。

烏鴉紛紛落在死者肩頭,枯瘦的腳跳躍挪動,一點點朝死人頭顱靠近:它們總是最先啄出屍體的眼球,而肥軟的舌頭則是第二道菜。就在此時,邊上卻有位總角小童一瘸一拐地衝過來,揮舞手中斷矛桿驅趕鴉群:“滾開!”

鴉群受驚,振翅逃離,卻未飛遠,很快又落在枯樹枝幹上,居高臨下,一雙雙烏溜溜的小眼睛直勾勾盯着死人與活人。小童雖臉龐沾滿血污與灰土,眼神卻頗為清明,他只嘆了口氣,對那屍體說道:

“張苞……兄長,我……張紹得走了,護不了你了。”

說起來這事格外離奇,他本是個事業小成的中年社畜,猶記得自己得了重病,醫院開出病危通知書,將他推進ICU。神志雖已不清醒,他心中卻滿是不甘,忍受那麼多年反覆治療,吃了那麼多苦,這不該是自己的結局!而下一瞬,彷彿奇蹟出現,周圍的機器嘀嗒聲消失,燈光也驟然暗淡,時間不斷延伸,彷彿過了無數個世紀……等他終於費儘力氣睜開眼,便看到這番光景。

中箭的駿馬倒斃草中,兩具身披甲胄的騎士橫死路口。抬起頭,遮天蔽日的烏鳥在天空盤旋起落,荒野間躺滿它們的盛宴,還有零星的倖存者在蒿草中嚎哭行走,而充盈鼻腔的,則是……亂世的烽煙味!

更令人驚愕的是,他腦中還多了一個八歲孩童的記憶:張飛次子、長於新野、隨劉備南渡、遭到曹軍追殺、最後墜馬暈厥……兩段記憶在腦子裡不斷打架,兩個人生漸漸融在一塊,總之現在讓他以張紹自居,亦不嫌突兀。

在排除數據生命、腦機接口等離譜選項後,他想到了一個更離譜的可能,自己莫非是……穿越了?

等再看到枯樹下張苞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記憶變得更加清晰:這是場一邊倒的戰鬥,己方雖有十幾萬人,但多為隨劉備逃難的荊州百姓,挑擔背包者不計其數;敵人僅有數千,卻是聞名天下的曹軍虎豹騎。

從虎豹騎出現在北方的地平線,到縱馬發動衝擊,不過片刻。劉軍披甲者又少,倉促之下連結陣都來不及,便被衝垮。難民隊伍頓時炸開了鍋,百姓號哭之聲震天動地,中箭受傷拋男棄女而走者不計其數……劉軍的家眷輜車也為亂兵所卷,在曹軍追擊下四散而逃。

異母兄張苞帶着張家車乘且戰且退,一輛車翻了,張苞便讓母親和妻、子先坐另一輛走,他與張紹同乘一馬斷後,終究還是被曹騎追上。

馬匹中箭倒下,張苞持矛死戰,與曹兵同歸於盡!但哪怕腸子破肚而出,性命如風中殘燭,他也硬撐着將被壓於馬下的張紹拖拽出來,這才力竭而亡。

想起這些事,張紹臉上痒痒的,伸手一摸,竟是止不住的淚水,是身體本能地為長兄之死而悲痛吧?

但與這洶湧反應截然相反,張紹腦子仍十分冷靜,這件事帶給他最大的震撼是:“張苞竟然死在這!與三國演義中不同啊。”

他前世也算個三國迷,愛玩一些三國題材遊戲,從小到大還把電視劇反覆看了幾遍,明明記得有張苞為張飛報仇的劇情,還隨諸葛亮北伐來着,怎會早早隕落長坂坡?

拋開這一事實不談,眼下的情形,無疑對應演義里“劉玄德攜民渡江,趙子龍單騎救主”那一段。這是劉備集團的至暗時刻,差點被連鍋端了,只能拋妻棄子逃走……更慘的是,張紹儼然就是被遺落的家眷之一!

能夠再活一世已是奇蹟,張紹胸中是滿滿的求生欲,但這開局着實有些難度,八歲孩童,被扔在兵荒馬亂的戰場上,生還幾率可不高。

但張紹立刻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只要能活着回去,回到劉備、張飛、諸葛亮身邊,此生便幾乎再無憂慮!”

作為張飛的兒子,這張紹生下來簡直是自帶股權的,哪怕自己什麼都不做,都能躺平成為蜀漢的勛貴二代。而只要他願意,輕輕一揮手,便可能改變歷史,讓自己過得更舒服。

但要怎麼回呢?在原地期盼趙雲救阿斗順便路過把自己也救了,顯然不現實。

想到這,張紹便飛快動作起來,先檢查自己身上是否受傷,好在那些血污多是馬的,唯一麻煩的是,他左腿在墜下時摔到了,如今動作有些僵硬,走起來更隱隱作痛。

張紹在附近搜尋一番,找到了張苞那半根斷矛桿——矛尖則插在曹騎脖子上。掂量後發現它十分結實,拄着當拐杖還算趁手,攆烏鴉還算好用,可防身就差點意思。

張紹又摸索到兩具曹軍的屍體,環首刀太重,他扛不走,倒是順了一把小削刀,插在牛皮鞘中,足以塞在衣裳里。

做完這些後,張紹最後一次來到張苞屍首前,伸出稚弱的手,替張苞合上了眼。

“請安心去吧,我,張紹,會好好活下去!”

……

南北大道橫亘長坂,是慘劇發生的中心。先前還活生生的人群,在曹軍衝殺下多成死屍,或遭刀箭所傷,或被人足馬蹄踐踏,紛紛倒斃於道路兩旁。受傷沒死透的人還在痛苦呻吟,更遠的地方,則有哭聲遍野,曹軍的殺戮還在繼續……

張紹避開了道路,走在布滿蒿草的曠野中,周遭的血腥味令人作嘔,張紹本能反應,喉頭數次涌動,但他強行忍了回去。他記得上一頓是早上吃的,而如今是正午,下一頓還不知是什麼時候,此刻胃裡任何東西都得珍惜。

但左腿傷得比預計的重,導致張紹速度非常慢,不斷有零星難民超過他往前走去,就在張紹思考下一步該往哪邊時,卻聽到一聲女孩的輕聲呼喚。

“阿紹?”

張紹嚇了一跳,故意沒回頭,但對方卻緊隨不舍,很快便趕上了他,繞到正面一瞧,喜道:“果然是阿紹。”

這是位比張紹高一個頭的少女,一頭烏髮尚未結起及笄,張紹想起來了,她名叫劉如玉,正是劉備與甘夫人所生庶長女,比自己大3歲。而劉如玉背上還冒出了個小腦袋,卻是個眼睛哭得紅通通的小女童,約莫三四歲年紀,則是已故糜夫人留下的嫡女,劉娣。原來倒霉的不止自己,她們也陷於亂軍之中了啊。

劉備與關、張名曰君臣,其實情如兄弟,在新野這些年,三家人就住在一個院子里,吃飯都湊一塊,孩子們也一同玩鬧長大,相互間以兄弟姊妹相稱。

劉如玉見到張紹倖存,眉梢里充滿了驚喜,又急着問:“阿紹,你阿母呢?兄長呢?還有張家眾親隨……”

她目光四下看去,卻不見那些熟悉的人物,只有張紹孤零零一人,劉如玉頓時明白了,眼中獲救的期望慢慢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