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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兒握緊了手中的布巾,嶙峋的骨節突立起來,彷彿那尖利的骨頭即將刺破那層乾瘦的皮肉,刺出幾個血窟窿,亦刺透她腦中那來回往複、可厭又可怖的念頭。

活着,何其艱難的兩個字,比死要艱難得多。

可她卻還是想活着。

她今年才十三歲,就像那戲文里唱的,正是花兒打苞、柳兒生葉的年紀,她不想死得這樣地早,更不想死得……這樣地慘。

人干……骨粉……肥田……

一個個地念頭湧上來,蓮兒覺着腔子里像堵了一大塊冰,化不開、敲不散,堵得她渾身冰涼、呼吸困難。.br>

她不得不停下活計,兩手緊摳着石板,張大了嘴用力地喘息着,耳中響起隱約的嗡鳴,像是那夏蟬正在她耳旁拚命地嘶唱。

很快地,幾顆水珠便沿着下巴與額頭滾落在地,蓮兒眨動着雙眸,眼睛卻還是澀得發疼,四面八方的風一股腦兒鑽進喉嚨,她的眼前一陣昏黑。

她已經見過太多太多的死人了。

那些將死之人在倒換出最後一口氣時,喉嚨深處會傳來奇異的、悠長的聲息,像是有一隻手探進去攫住了他們的心肺,將那裡頭最後的一點活氣兒硬生生地擠出來,再絞擰乾凈。

就如她絞擰着的那塊骯髒的布巾。

而後,那些人便會軟塌塌、沉甸甸地癱在那裡,面色漸漸變得青灰,身體上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冰冷、厚重,像凍得梆硬的石塊兒,牢牢地砌進空氣里,將周遭的一切都夯得密不透風。

蓮兒已經沒有力氣抬起手去擦臉了。

她全副的力氣皆用來支撐起身體的重量,彷彿唯有如此,那源自於心底深處的恐懼才不會將她壓垮。

她真的不想死。

她想要活。

哪怕日夜勞苦如此時、哪怕挨餓受凍體無完膚,她也不想被烘成人干、磨作骨粉,作了那田間的肥料。

只消一想起這些,蓮兒就忍不住渾身戰慄,彷彿那巨大而寒冷的石磨已然壓在了身上,將她全身的骨肉研磨殆盡。

若是這樣死了,只怕連投胎轉世都做不到,更說不得連個全乎的魂魄都成不得形,就這麼永遠地消散在了天地間。

蓮兒的面上泛出了死人一樣的青灰,身體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縱是溫暖的春光正照在身上,她仍舊覺得很冷,冷得她打從骨頭縫裡冒出寒氣來。

東風兀自拂動,並不識人間這小小一隅的悲苦,那尚未抹凈的石板上已經落了好些水漬,洇出極深的青色的斑點,彷彿年深日久積下的青苔。

驀地,遠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蓮兒的身體陡然一僵。

現如今後宅還沒個正經主子,那幾名管事眼下想必正在用飯,也不會在這時候跑到園子里來,除卻這兩者,來人只可能是哪個有些體面的金奴,許是路過罷。

這些念頭幾乎是在瞬間浮上腦海,蓮兒的身體已然先一步動作起來。她膝行着往旁挪了挪,讓開了正當中的甬路,同時雙手扶地,腦袋深深地埋進兩臂之間,連呼吸都放輕了。

來人腳步輕捷,走得很快,沒多久便行至蓮兒的身前。

蓮兒一動不動地伏在上,以為那金奴會不屑地繞過她、一如此前那些金奴面對宋奴時一樣。

然而,那腳步聲忽地停了。

一雙鞋尖出現在了蓮兒視線的盡處,已經有些抽絲的半舊絹料上,綉着幾叢迎春花,針腳算不上細密,卻勝在顏色鮮亮,煞是搶眼。

「總算找着你了。」

輕柔的風聲里,一縷音線飄進耳畔。極嬌柔的喉音,還帶着一絲笑意,莫名地有幾分熟悉。

蓮兒張了張嘴,那句近來常說的「奴婢該死」已然漫上了唇齒。

然而,下一息,她的聲音卻卡在了喉頭。

她猛地抬起了頭。

那一剎,在那張青白髮灰如骷髏的臉上,在那凹陷的眼窩深處,竟迸發出了近乎灼烈的光。

「……是……是你?」蓮兒死命地張大了眼睛,試圖辨認出那一道背光而立的身影。

然而,正午的陽光猶自絢爛,如一根根金色的利箭刺入她的眼眸,她的目中很快便淌下了淚水,模糊的視線令得眼前的一切越加難辨,大塊的黑影緊接着湧上,她漸漸生出了眩暈之感。

她甩了甩頭,忽然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與膽量,竟一下子抓住了來人的裙角:

「是……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顫抖的語聲艱難地自蓮兒的喉頭擠出,又被春天的大風切割得稀碎。

撲天蓋地的昏黑席捲而來,蓮兒昏昏沉沉的腦袋裡此刻只剩下了這四個字,她全部的力氣似是也被這四個字耗盡,甚而已經無力再抓住那一角衣裙,任由那細布料子自指縫中滑落。

有風拂過,將那一角裙裾吹得翻捲起來。

衛姝緩緩地蹲下了身,將裙擺捏成個捲兒,重又塞回到了蓮兒的手中,細聲道:「嗯,是我,蓮兒。我來找你了。」

蓮兒茫然地抓住了那片裙角。

此時的她,臉上已經沒有了一絲血色,唯雙目赤紅如血,彷彿那陽光正以此為焰,燒灼着她所余不多的那點骨肉。

蓮兒忽地面容扭曲,下死力拉扯了起來。

她發著狠、咬着牙、面目猙獰,可力道卻比三歲幼童還不如,她還喃喃地說著些什麼,似是在瘋狂地詛咒,又好像是在悲憤痛罵,可最終,卻化作了猶如野獸般深切的悲鳴。

這近乎半瘋的模樣,令得眼前的女孩再不復從前的姣好,而刺於她左側面頰的那一行腥紅髮黑的字跡,亦讓她的模樣近乎瘋顛。

牧那黑泰。

那斑斑帶血的字跡,一刀一刀戳進衛姝的視線,她下意識地偏過頭,眉角的冷意浸入眼底。

原來,曾經的宋奴蓮兒,已經變成了最低賤的離奴。想必百花院里的那些宋奴,也皆被刺了字,化身為整個大金任人踐踏的「賤畜」。

那些金人每每計算離奴的數量時,從不稱之為「個」,而是以「頭」論之。

一頭牧那黑泰,或者,許多頭牧那黑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