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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對自己的傷勢卻似是滿不在乎,放下袍擺後,他便又衝著站在一旁的阿尹抬了抬下巴,嗄聲道:

“你小子倒是運氣好,這幾天沒來找你爺爺,不然你可也沒法子站在這裡了,嘖嘖,就憑你這小身板兒……”

他搖了搖頭,臉上現出了不屑的神色,想來他受傷那一戰很是兇險。

便在這三言兩語間,前因後果盡皆釐清,屋中那原本有些緊張的氛圍,亦就此散去。

阿尹當先在心裡將那漫天神佛全都謝了一遍,強打起精神來賠笑道:“那是,那是,小的哪有您老英勇善戰吶。”

烏蒙此時亦放下酒杯,拊掌笑道:“我哈爾沁人最敬勇士,閣下是真勇士,我與閣下真是一見如故,快過來坐,咱們好生吃他幾大碗。”

“哈哈,朋友真是個爽快人。”椅中男子大笑着說道,旋即兩手抱拳,行了個江湖見禮:“不敢請教尊姓大名。”

“在下烏蒙,今日來到貴寶地,是聽說閣下手頭有好東西。在下不才,平生最喜歡好東西了,是以便請阿尹做了中人,想從閣下手裡買點兒回去。”烏蒙一面說話,一面以手撫胸回以金人之禮。

“好說,好說。”椅中男子敲了敲扶手,他身後的女侍衛立時推動起了坐椅,在那“吱吱嘎嘎”的怪異聲音里,男子生硬的金語竟也沒被掩去,只聽他道:

“烏兄弟有禮了。在下江洋,江洋大盜的江洋。哈哈,在下這名字雖然聽着不大好聽,但在下手裡頭的貨,那卻是絕對的好貨,包管烏兄弟滿意。”

烏蒙沒想到這江洋大盜居然真就叫江洋,不由得怔了怔,旋即也大笑起來,道:

“江兄真是風趣。我們哈爾沁人有一句諺語:再多的話也會被風吹跑,再細的草也會在泥土裡紮根。用你們宋國話說就是:君子論跡不論心。”

末了一句,他是用宋語說的,雖然發音古怪了些,也勉強能聽出個大概,卻是不着痕迹地奉承了對方一句,且言下之意,他明白江洋這做等買賣必有遮掩行跡之舉,他也並不在意,仍舊願意視對方為朋友。

那自稱江洋的男子聽了這話,一張怪臉呆住了,彷彿並沒弄懂那最後一句文縐縐的宋語是何意思,而他身後的女劍客猶自埋頭使勁兒推着椅子,看上去並沒有替主人解惑的打算。

當然,也可能是這新麗劍客聽不懂宋語吧。烏蒙如此想道。

場中的氣氛一時便又有點發僵,所幸還有個阿尹在,他見無人言聲,便壯着膽子乾笑道:“江大手,這位烏蒙公子剛才誇您老是君子呢。”

江洋那又粗又黑的連眉立時齊齊抖動起來,仰天打了個哈哈道:

“老子……在下做的是無本買賣的,平生只認銅錢先生、金銀老爺。有錢就是君子,沒錢就是小人。烏朋友看起來就是個君子,君子在上,小人在下先敬您一杯。”

滿口裡說著不成體統的渾話,那碩大的木輪也終於滾到了酒桌前,江洋二話不說,拿起酒壺連斟連飲,一口氣滿飲了三大杯,那酒水直濺得滿桌都是,其粗豪狂放,便是阿尹在旁看着,竟也生出了當真與某個江洋大盜同室而處的感覺。

他不由縮了縮脖子,視線飄向江洋二人的來處。

孟春兒低眉斂首,正靜靜地站在後堂的槅扇邊,懷裡抱着一張伽琴。

此琴有新麗國“國音”之譽,琴聲短抑低啞,每有悲風之色,與中原五弦、七弦之清靜幽寂、中正平和很是不同。

看着那張來自於故國的伽琴,再思及這幾日的際遇,阿尹心下莫名生出了幾分悲戚,張了張口,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也不敢說。

晚風掠過攏窗的輕紗,窗外池水微涼,那風裡便也攜了些涼意。

孟春兒似是有些不禁這春夜輕寒,將懷中的伽琴抱得更緊了些,臻首也垂得越發地低,輕移蓮步,慢慢轉去了一旁的琴台。

此處離着酒席頗遠,堂中燭火便也有些照拂不到,忽明忽滅的光影下,女子放下伽琴,屈膝坐於琴台之前,伸指撥響了琴弦。

“叮咚”數聲,低啞的弦音回蕩在屋中,隨風飄入夜色,彌散在了煙火長街之外。

阿尹痴痴地看着她,只覺得今晚的孟春兒別有一番風致,比之往日又是不同。

“好酒!特奶奶地,真是好酒!來,烏兄弟,咱們幹了這杯!”

耳畔響起粗俗不堪的勸酒聲,驚醒了正出神的阿尹,他忙收回收視,偷眼打量坐在不遠處的烏蒙。

烏蒙猶自舉酒痛飲,面上的笑容很是開懷,可他的眼底卻透着極深的寒意,令人望而生畏。

阿尹不由得後背發冷,臉色又白了幾分,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恨不能一直退進牆裡才好。

“沒用的東西。”一聲低斥忽地傳來,阿尹當即一呆。

竟是新麗語?!且說話者還是個女子?!

他詫異地順着的聲音來處看去,便瞧見了一幕垂落的灰色紗幕。

原來是那個女劍客在說話。

見他看了過來,那女劍客“哼”了一聲,抬起下巴,灰色的幕帷亦轉去了另一個方向,似是不屑與他對視。

這女劍客居然不是宋人假扮的?

阿尹幾乎震驚起來,卻也沒敢再多看,很快便低下了頭,儘可能將自己隱在牆角里。

衛姝的眸光自他身上掠過,掃向烏蒙身後那個明顯是侍衛的金人,凝注片刻,最後,又看回了烏蒙。

自然,她是不可能如阿尹那般被烏蒙的眼睛給嚇住的,至於“斷腿”的那一位,那就更不會了。

沒想到這吳國扮起江湖草莽來竟也是形神兼備,舉手投足……哦,眼下他沒有足,那就舉手吧……嗯,那舉手之間還很像那麼回事,假若衛姝與他乃是初見,說不得也要被他騙了過去。

這樣想着時,衛姝便又忍不住繼續端詳着烏蒙。

站着的這倆和門口那個都好說,坐着的這個,哈爾沁商人?

騙鬼去罷。衛姝在帷幕後挑了挑眉。

這人要是個商人,她立馬割下腦袋給這倆當下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