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变》 魏岳

最新網址:www.mianhuatang.info 天氣冷寒,呵氣成霜,往年到了這般時候,洛陽街上已經少有行人了。這兩天卻有不少官差滿城中亂轉,從四座城門大街至中心文廟一帶的街面上隨處可見腰間帶刀,手持捕盜鐵尺的公人。

這夥人四處逗留駐足,察訪“白蓮妖僧”。凍得受不住了便跑到各處食店酒肆內叫酒要飯,吃了個紅光滿面,也不給錢便揚長而去,拍著肚子打著飽嗝繼續在街上打晃。

等捱到晚上收隊,回到巡檢司見了孟大人,回稟應付一番,第二日依舊這般如此,下去清鄉的更是作威作福,訓斥勒索一些富戶,稍不如意便攪鬧鄉里。

如此下來,惹得一些沒眼色的苦主,竟跑到知府衙門,甚至巡檢司來告狀,給孟大人添了不少麻煩。

寨主爺最好面子,一怒之下找出幾個帶頭的憊懶人物仗責二十!當場就將這幾人的大腿和臀肉打得翻了花,頓時一片鬼哭狼嚎!又殺雞給猴看的帶上重枷,放在廊下示眾半日,看那個還敢不盡心訪查,藉機榨財。

差人們心裡都毛毛的,不敢正視孟大人臉帶刀疤的兇相。接下兩天收斂多了,但是搜索也變得更加仔細,不敢應付了事。

整個洛陽官面上的差役和城狐社鼠行動起來,形成了一張漁網,罩向了仍然不見蹤影的達摩下院。

密網捕魚,滴水不漏,這種徹地三尺的搜索讓城中形勢不禁緊張起來,為了求個安生,城中幾座佛寺的主持也都配合官府,將各處掛單的遊方和尚僧籍來歷一一報上。

巡檢司也派了人手進駐其中留守,先斷了少林僧人藏匿佛寺的可能。各鄉保甲和里長也是對官家心懷懼怕,不想引來禍患,曉諭街坊不要容留僧人住宿。

在巡檢司的高壓下開始有人提供少林和尚的行蹤,捕風捉影的各種消息讓急於立功的差人們沒頭蒼蠅一樣亂撞,順著線索撲過去,卻十有九空,一陣白忙。

孟義山毫不懈惰,繼續讓人盯緊四城,徹夜巡街,他被少林寺的當街行刺所激怒,迫切想抓住兩個和尚來報復。

另外也是做個樣子給伊王府看,顯示他老孟追查永寧兵諫背後的主使如何的賣力!

這兩日把宋繼祖忙的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上百里方圓都跑遍了,老孟坐在巡檢司吆三喝四的風光不已,真正跑腿的他可是累得不輕!

無奈託庇於人,在花月樓夜戰時孟義山將他從天王智無的殺招之下救出,欠了人情,只有盡力以報。

他眼看著老孟擴展勢力,衝這心狠手黑的幹勁,遲早是要雄霸關洛!擔心孟義山終有一日會和白蓮教北方宗門槓上,五道輪迴卓明王,五省十門,加上四天王這種高手,敵手強大的極為可怕。處於這動盪的激流下弄不好便要粉身碎骨,謹慎小心的宋掌教心中已萌退意。

正趕上李知府的手腕強硬,白蓮教設立的法壇都被拔除一空,在本地勢力大為減退,宋掌教屈身巡檢司的情況還無人知曉, 趁此機會避往京師,走為上計啊。

宋繼祖也算白蓮教內的高層人物,也曾統有信眾過萬,卻慎微得不贊成同門中人的那套殺官造反的路子。

他心裡擁護在南方傳道,以言語蠱惑世人的五祖趙玉山,想以傳統的開香設壇,混充儒教的方式傳播白蓮教義。

這點上他與五祖最為投契,眼下卻是北邊誓以武力奪天下的明王一脈勢盛,卓明王容不得他這顆沙子,乘機顛覆了文賢宗的主導權,又派米菩薩暗中殺他,如果不是和老孟聯手搏殺了紅陽教法尊米菩薩,他早就屍骨以寒了。

宋繼祖對這血腥江湖已萌生厭倦,只盼著薛大人能提攜他一把,躲開白蓮教日後對他的追殺。

西風結飛霜,百草死冬月。

伊王府的內花園一片蕭瑟氣象,一輪鉤月當空懸照,清冷的光芒覆蓋在草木上呈出一種萋萋之意,每隔盞茶功夫便有數隊甲士在此持刀巡過,一處配殿前站列了十餘名侍衛高手。

殿內設施簡潔,只餘一床一被和桌案筆墨,案前端坐了一個面白唇薄,神色寂寥的華衣青年,正是小郡王朱駒。

他執起毛筆,藉著几上一盞青油燈的熒熒光芒,在紙張上抄寫著一份金剛經的佛偈:“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 ,願解如來真實義。”

短短數句他寫的滿頭流汗, 身邊案上、床上、地面,全是墨跡已乾的紙張,雜亂的鋪了一地,上面都是經中的無人相,無我相,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之類的句子。

朱駒越抄經書越是心亂,緊咬著牙關,本來尚算端正的五官也有些扭曲,眼裡透出一股憤恨。

他還有十日就要出家了!眼前所做都是伊王逼的,幽禁在此閉門思過,每天抄經度日,做著準和尚的活計,除了他那木頭呆子一樣的王兄有時過來說話外,平素只能見到給他送飯的下人,又苦又悶,險些愁殺。

正在恨著父親的狠心,世道的不公,兀地自門外傳出咚咚的敲門聲響,小郡王一驚之下筆墨落地,瞥見月光灑在書案上,才醒起又到了晚飯時刻,送飯的來了。不禁嘆了口氣,道:“進來。”

送飯的人身材很高,青衣小帽,一幅王府家人打扮,提著食盒行了進來,走到桌案前將東西一放,那人笑道:“郡王,今個吃當歸藥膳,給您補補脾胃。”

那“當歸”二字語音最重,朱駒驚詫的看向送飯的下人,見他濃眉大眼,舉止間有種豪邁之氣,平素給自己送飯的人卻沒來,跳起來急切的問道:“你是?”

那人一脫帽子,頭頂牛山濯濯,十二點戒疤赫然在目,竟是個和尚。那僧人淡然回道:“少林戒嗔。”

“戒嗔大師!”

小郡王險些歡喜瘋了,上前一把抓住戒嗔和尚的手,說道:“大師可是來救小王,快帶我出去!”

戒嗔搖了搖頭,又將那頂帽子戴了回去,自食盒底層揭出一封書信來,遞給朱駒道:“這是布政使大人寫給你的。”

“我岳父?”朱駒拆開信一看,趙天澤在上面說聯絡好了少林高僧,準備在兩日後在城中製造混亂,乘機由少林高手進王府救他出來,再設法出城回永寧。”

這個準岳父居然準備幫他脫困?!朱駒沒想到自己這待罪郡王的身份,對布政使趙天澤還有利用點價值。不禁心底油然有種古怪的欣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戒嗔站立在側,待他看完問道:“郡王都知曉了?”朱駒點點頭,將信湊近油燈點燃,燒盡之後甩了甩手上的灰燼,說道:“戒嗔師傅,這次貴派來了多少高手?上次連智無大師都失陷了,有沒有把握!?”

他真怕少林寺準備不充分,到時救不出他來,那就再沒機會出困了,只有老老實實和眼前這位一樣,燙上香疤做和尚。

戒嗔對他一笑,說道:“達摩下院差不多都到了,救你出去輕而易舉!”

小郡王一愣,被這個消息震住了,高興中還有一絲惶惑,少林寺為了救他一個人搞這麼大聲勢?只是此時自身禍福難料,想不及那些。

從王室貴胄淪落至此,這十餘日幽禁生涯讓他悲從心生,朱駒突地哭了出來,擦著眼淚說道:“可惜平海少年英雄,還沒隨本王建功立業就糟了賊子暗算!老天何其不公!”

小郡王是真心想讓少林和尚幫助羅平海報仇,殺了孟義山。

戒嗔眉毛一軒,咬牙切齒道:“羅平海是我師父的俗家親孫兒……他死於暗算,少林寺豈能甘休!只是那孟巡檢武功甚高,我在長街刺他一次不成,被迫遠遁。院主不許我再次出手,不然早晚取他性命!”

“尊師是?”朱駒眼睛紅腫,疑惑著問道。

他只知羅平海在少林弟子中地位很高,一些詳情倒是不大清楚,兩人都是未經風雨,心比天高的性子,是以極為投契,羅平海之死給朱駒打擊不小。

“地羅神僧!”戒嗔將那沒怎麼動過的食籃提起,說道:“此處我不能久留,混進來就是通知你做好準備,把王府的道路圖畫出來,等後日入夜我們的人進來的時候,再帶你衝出去!”

地羅僧與達摩院雪庵、少林方丈大師並稱三大高手,羅平海竟是地羅的親孫兒,難怪戒嗔和金剛智悲敢在長街出手殺官。孟義山取禍之因就是他殺了羅平海。

朱駒也是驚訝萬分,輕聲說道:“我父王府裡的佈置本王多少知曉,但王府守備森嚴,不如改在小王出家那天動手如何?從白馬寺逃出洛陽也容易。”

朱駒自以為如此最為穩妥,他這些天沒少琢磨著怎麼跑,此時有人接應,自是把顧慮說明。

戒嗔聽了冷哼一聲說道:“趁早打消此念,白馬寺的法欽老和尚惹不起!等你到了那裡再想救人,我們方丈大師都沒那面子。”

戒嗔和尚要小郡王簡單勾畫了王府地圖,揣入了懷中,青衣提籃,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

至於原本送飯的人,自是得了“急病”,由少林大和尚親手送終,歸入塵土,屍體都不知道硬了有多久了。

全城大搜捕接連持續了三日,晝夜輪換不停,除了迫切拿人以外,老孟搞這一手也是想讓和尚們有所顧忌,逼迫他們停留在藏身之處不敢妄動,再乘機挖到少林寺的密窟,調集兵力將他們一網打盡。

這日孟大人升堂理事,出外巡查回來的一些差人都回報今日又無所見,孟義山心頭有些氣悶,能避過他的徹查,連點痕跡都不留下,還真是低估了少林派潛蹤匿跡的能力。

眼下只剩下外面一些荒郊野嶺,和城中幾處達官顯貴的家宅沒動過了。

查不到的就那麼幾處,都是城中有勢力的人物,或是大官,或是世族,關於情面和惹不起,差役們難免有所遺漏。

孟義山沉著臉想了半天,返身回了後堂,召來了錢倫與嚴驥。

老孟把情況和兩個人一講,錢倫眉頭緊皺,捻著鼠須說道:“少林和尚來此必有圖謀,沒有不透風的牆,大人把人手分派下去,在那些大戶的門口盯梢,一有發現才好看情況處置……”

聽到要和少林寺對著幹?錢帳房心裡是非常害怕,他前東主葉千尋的華山勢力,比少林都低了不知道幾等,目前也沒有什麼好計策。

孟義山冷笑著沒說話,又拿眼看了看在一側端坐的嚴驥,問道:“先生怎麼看?”

嚴驥說道:“這種江湖謀算非我所長,只能給孟兄分析一下,少林寺在中原聲勢如日中天,千載傳承,幾十代積累的威望,執武林白道之牛耳,弟子信眾們多如牛毛。與之對敵不可大意。”

“麻煩還在後面,有不少世家大戶為其充當護法檀越,相互之間勾連密切。為求得寺裡的保護,每年不少銀錢供奉,又在地面上給少林派的人行事方便,僧官勾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語含嘲諷,提起了少林在俗世中的人脈。

孟義山聽了點點頭,和尚們支持朱駒叛亂,參與擁立藩王的權位爭奪,本來就不是什麼唸經吃菜的善主!

少林方丈想要借伊王父子之戰來削弱雙方實力,平彌戰禍,這正符合洛陽一些本地望族的意願。

這次達摩下院潛入洛陽,如果有他們從中牽扯,幫助藏匿少林僧人,巡檢司的清鄉自然難以奏效。

“誰家要是窩藏和尚……老子就拿誰開刀!”孟義山獰笑著說道。

少林和尚如果說是六根不淨,老孟就是官匪一家。他殫盡竭慮的想做一票買賣都沒機會,如果真有勾結少林寺的大戶人家?!那可是送上門的肥羊!可得帶齊弟兄上門殺他個人仰馬翻,狠撈一筆財貨。

嚴先生一見老孟殺氣騰騰的架勢,就知道他心裡沒琢磨好事,搖頭苦笑了一下,說道:“少林僧人若圖謀行刺伊王,很可能會選在小郡王出家的日子,混入白馬寺,偷襲刺殺佔有地利,眼下應該不會有大動作……”

嚴驥話音一頓,搖頭道:“可在長街上行刺孟兄,搶先暴露了行蹤,這一手卻是難以琢磨。”

老孟搖了搖頭,心裡也是想不明白,嘆道:“孃的!管他怎麼,不行就以靜制動。”

孟義山忽地想起一事,詢問錢倫:“從葉家莊帶過來的那些獒犬怎樣了?訓養好了就牽出去試試!狗鼻子靈,興許能聞到和尚的味!”

錢倫見大人問起這個,立時表功說道“都訓練好了,這就叫犬師帶到廊下看看!”

他笑呵呵的跑出去,不大功夫將養犬人帶了過來,葉莊主曾派人遠赴藏邊,重金覓得了幾頭獒犬幼崽,找來專人調教用以看門護院,顯示威風。

葉家一敗,這些東西就都讓老孟給笑納了。

幾個人走出房來到外面一看,廊下站立著七頭小牛犢般大的黑色巨犬,脖頸處鬃毛如獅,身上短毛豎立,眼角吊起,見人來了也不吠,只以眼神陰森的盯注。

孟義山毫不顧及的上前抓住其中一隻的鬃毛,向那巨犬的頭上撫去,那獒犬雖然兇狠,到也認得主人,有犬師在旁呵斥,乖乖的任由老孟碰觸。只是神情頗為不奈,已把白森森的獠牙支了起來,表情獰惡可怖。

孟義山高興得大笑道:“不錯!哈哈哈,老錢,把這些狗隨時備著,一有和尚的消息就放出去追!”

錢倫有些頭暈的點頭稱是,錢賬房被這些兇惡的獒犬嚇到了。

老孟賞了訓犬人,向屋內迴轉,準備讓差人們變換搜捕方式,外鬆內緊,盯住洛陽城內幾個官宦的家宅。

此時的天空已經彤雲密佈,層雲漸起陰霾,嚴驥望空嘆道:“大雪前的先兆啊!”

錢賬房被風吹得一哆嗦,想著回去還得再加件貂皮袍子,立時附和著說道:“是啊,今年冬天冷的能凍死人!”

天際開始落下鵝毛大雪,伊王朱瞻隆站在王府大殿前望著雪景,不遠處的觀星樓殘垣斷壁已經被拆的乾淨。

王佛兒在側相陪,高大的身軀像是立地金剛一樣站立在王爺身後,自有一種威風氣概。

伊王看著北風飛霜,只覺得心裡沉顛顛的,低聲說道:“明年此時,孤可能在紫禁城上觀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