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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7章 溫茶

“陛下,理學雖然被尊為官學,可它演變到了今日,早已不再符合國朝實際。”

奢華的蓮花燈組,從奉天殿的梁頂投下了溫煦的光,映在五人的衣袍上,格出了明顯的陰影界限。

台階上,朱棣坐在龍椅上,與坐在錦墩上的姜星火對視,朱高燧躲在朱棣背後的陰影里,而身形高大的朱高煦穿着赤紅的蟒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跪倒在地上並未抬頭的朱高熾。

朱棣緩緩站起身來,繞過了姜星火和朱高煦,走下台階。

朱棣反常地、慢條斯理地,走到了朱高熾面前。

他彎下腰,伸出有力的雙手抓住了朱高熾的肩膀,用盡了全部力量。

二十五歲的朱高熾與四十四歲的朱棣,在此刻彷彿是匍匐的熊羆與撲食的勐虎。

“熾兒,你可知道,朕為什麼要讓你處理國事嗎?”

只有寥寥幾人的大殿內,回蕩着朱棣低沉的聲音。

朱高熾感覺肩胛骨彷彿都要碎掉了,他的額頭開始冒冷汗,可仍舊沒有吭一聲。

“.兒臣愚鈍。”

“不,你不愚鈍,你很聰明,你是朕的三個兒子里最聰明的,正是因為你聰明,你能做你其他兩個弟弟做不了的事,朕才讓你來。”

朱棣看著兒子額頭的汗水,彷彿雨簾一般滴落。

“可你不該質疑,尤其是質疑朕的決策。”

“你在這個位置上坐久了,是不是忘了點什麼?”

朱棣揪着朱高熾的衣領,一把將其從地上抓了起來,父子兩人的面孔緊緊相對。

朱高熾整張胖大的臉彷彿都擰巴在了一起,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當行使了大半年的皇帝職權後,朱高熾終於明白,他的父皇為什麼這麼放心他。

朱棣的神情難得一見地變得溫柔,他貼到朱高熾的耳邊,輕聲細語地說。

“咱們一家,都是反賊啊.”

“咱們是造反從建文小兒手裡搶下來的江山,你不記得了嗎?”

說罷,朱棣強迫着朱高熾的頭跟着肩膀一起扭過去,扭向一個方向。

明太祖朱元章的畫像靜靜地掛在那裡,看著兒孫們圍繞着“權力”的互相廝殺。

“你爺爺在這看着呢,就在這奉天殿里。”

“你要記得,當年你爺爺在時,就是因為這‘理學’,就是因為這‘宗法’,不肯把江山交給朕可他現在死了。”

“沒人能活到最後,朕也一樣。”

“朕今年虛歲四十五了,再有二十年、三十年,就得去地下找你爺爺,到了那時候,大明的江山,傳給誰?”

這是朱棣在迴避了大半年後,第一次明確地在兒子們面前,提及了立儲的問題,朱高煦的呼吸不由地急促了起來。

背對着三人的朱棣,聲音高亢了起來。

“老二老三,朕也要告訴你們,咱們一家是靠造反搶來的天下,不是靠仁慈、靠寬容換來的!”

“你們到死都要牢牢記住!”

朱棣轉過身去,面無表情地注視着立於姜星火左右的兩個兒子,他眸中彷若幽潭般的黑暗,似乎要將二人吞噬掉。

朱高煦藏在大鬍子里的嘴巴咧開了笑意,朱高燧則看起來嚇得哆嗦起來,連忙往朱高煦的身後鑽.這是他在表示自己並無意與兩個哥哥爭奪儲君之位。

姜星火則依舊保持着鎮定,甚至還饒有興趣地望向寫着“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之像”的掛軸。

姜星火是建文三年穿越過來開啟第八世輪迴的,對於這個在無數人口中出現過的名字,他只能說,沒能見到活着的老朱,屬實是個遺憾。

也不知道如果老朱看到這一幕,會不會脫下鞋把現在還在威風凜凜、氣場全開的朱棣抽的滿大殿跑。

朱棣目光掃過眾人,最後停留在朱高煦身上,他繼續說道:“朕今日召你等進宮,便是要商議立儲之事,不管你們願不願意,不管最後立誰,都得有個說法。”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令朱高熾渾身劇烈顫抖,若不是朱棣依舊抓着他,險些栽倒在地。

但朱棣沒有多看他一眼。

“老二,你的功勞,朕記得。”

朱高煦的嘴唇蠕動了幾下,他想說“謝父皇”,但是喉嚨好像堵住了,眼眶裡似乎要流淌出一股酸澀的液體,但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但朱高煦心裡很清楚,對於自己成為太子,其實還有一個最重要的阻礙,那就是朱瞻基。

在朱棣的心目中,朱瞻基是絕不可替代的存在。

這種地位,就像是朱元章對待朱允梢話恪

他比任何人都重視這個嫡長孫。

朱棣看向了朱高熾:“你們兄弟倆一直斗,朕知道。可朕一直希望,你們兄友弟恭,不分彼此,朕也希望看到你們兄弟和睦相處眼下看來,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你們裝,都給朕裝不出個樣子來。”

“老大,你是嫡長子,按理說將來必須擔負起振興大明的重任。”朱棣說道,“可你今天的表現,讓朕很失望。”

“兒臣惶恐.”朱高熾掙扎着要跪下。

“朕沒怨你。”

朱棣拉着他:“朕只是不想看着大明亡了,更不願意看到大明亡在你們的手上,朕希望你們兄弟能齊心協力、守護大明,維繫大明江山若是做不到,也該選個真正有能力的人繼承朕的皇位。”

“父皇,兒臣”

朱高熾頓了頓,咬牙說道:“兒臣一直不明白。”

朱高熾沒有繼續說下去,可他的一句“不明白”,早已道盡了千言萬語。

他說完之後,目光堅定,毫不畏懼地迎上了朱棣冰冷的目光,雖然臉色蒼白,站卻在原地沒動。

“不明白什麼?不明白明明你是嫡長子,為什麼朕要給老二機會?”

朱棣冷冰冰地反問道。

他抬手,指着朱元章的畫像。

“原因很簡單,你爺爺錯了,朕不希望跟他犯一樣的錯誤。”

“若是二十年後,你走在了朕的前面,瞻基以皇太孫身份繼承皇位,是不是還要來一次靖難之役?”

“還是說,瞻基要像朱允梢謊,殺了他的所有叔叔,殺了朕的親兒子們?!”

但在這個問題上,朱高熾沒有任何退讓的餘地。

他是燕王世子,他就該當儲君,當太子!

這時候一旦有任何退縮,那他是要後悔一輩子的!

朱高熾顯然已經不顧一切了,他看着父皇問道。

“咱們燕王府這一脈的天下是搶來的,以後每一代君王,也要靠刀槍決勝負?”

“靖難之役,二弟在戰場上有大功勞,可我便在北平守城、後方足兵足食,沒有立下大功勞嗎?”

“哈”

朱高熾慘笑起來。

“父皇,兒臣不服!”

這是父子兩人,第一次公開、正面、毫不退讓的衝突。

朱棣有他親身經歷的不忍言之緣由,朱高熾也有他的委屈。

一時間,奉天殿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今日國師做個見證。”

見朱棣說到自己,姜星火也從錦墩上站了起來。

“不管是以後誰當儲君,誰當皇帝。”

朱棣這話說得很有意思,當儲君的,不一定能當皇帝,這裡面暗示的東西,可就太多了。

朱高煦的心跳忽然加速了許多,他隱約猜到了一絲跡象。

但他經過姜星火的教導,已經不再是徹頭徹尾的莽夫,他不動聲色地思索了片刻,仍然保持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