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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2章 尋思

就在高遜志還在思忖張宇初口中的“光明”是何意時。

“汝方才言道,得天理之正,極人倫之至者,堯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義之偏者,霸者之事也。”

張宇初笑了笑,承認道:“說的確實不錯。”

辯經哪有上來承認對手是對的?高遜志神色微微一凜,不知對方是何意圖。

“但依我看來,說的還不夠透徹。”

張宇初緩緩言道:“天下之理一也,豈容有二?要我說來,心即理也!萬事萬物只有此一理,也唯有此一理!以此天理解萬事萬物,迎刃而解。”

前半句的“天下之理一也,豈容有二?”來自《朱子語類》,而這後半句,則是原封不動地把高遜志剛才的嘲諷給還回去了。

這裡就要大略提一句,原本兩人是在辯論王霸之辯,如今跑到了天理和私心上,是不是跑題了?答桉是不跑題。

因為按照辯經的默認規則,關於“道”或者說“天理”,是壓過一切的最高命題,是所有命題的本源和根本,其餘的無論是工夫論、本體論、心性論、有命論、認知論都是下面的分支命題,而所有的這些分支命題都是可以追根朔源到“道”或者“天理”上面的,換言之,一切命題基本都是由“道”或者“天理”衍生出來的。

如果天理有了新的說法,那麼高遜志根據天理衍生出的王霸之辯的“天理、人倫、綱常、私心”這些說法,自然會被從根子上推翻。

但是,但是說吧,這事雖然不違規不跑題,可一般沒人去動“天理”這玩意啊!

高遜志按照自己快攻的風格,剛想張口反駁,然而話到嘴邊,卻突兀地咽了回去。

他琢磨着,這裡面是有陷阱。

因為按常理來說,《朱子語類》里的這句話,不是這個意思。

“天下之理一也,豈容有二?”的正確解法,是朱熹在說“理一分殊”這個大原則的事情,這裡的“理”只有一個,不是被張宇初這麼拿來用的,若是尋常人來說,那就是連基本含義都沒理解就拿來瞎套用,是會貽笑大方的。

可張宇初顯然不是這麼簡單,因為高遜志細細想來,就想到了陷阱何在。

《朱子語類》開頭就說:“太極只是天地萬物之理,總萬物之理而謂之太極”,朱熹在鵝湖之會上也明確提出:“太極者,萬物之理也”,但在《朱子語類》不起眼的一個地方里,還有一句話,叫做“人人心中有一太極”。

這就是經典的綿里藏針了,若是高遜志直接反駁,那麼張宇初恐怕會馬上拿朱熹的原話來回敬。

可不反駁,又該怎麼辦呢?

二樓,朱棣轉移了目光,落在朱高熾身上,澹澹說道:“你覺得如何?”

本來有些惱怒的朱棣,此時見高遜志犯了難,反而不着急發怒了。

畢竟,若是能讓張宇初正面辯駁贏他,那絕對是比派人把高遜志當場砍了,心頭要快意的多。

朱高熾回答道:“兒臣覺得,若是國師統籌調度做了預桉,那麼想來張真人贏的概率還是比較大的,畢竟國師向來不乏驚人之論。”

朱棣點了點頭,姜星火的能力他還是非常信任的,如此說來,只要看這高遜志被辯得下不來台就好了。

“哼,朕看你還能撐多久!”

朱棣看着高遜志陷入沉思的模樣,嘴角泛起一抹弧度,說道:“好,那就先這樣,等高遜志輸了,再論如何處置吧。”

兩人的交鋒從一開始就火藥味十足,眼見擂台上的氛圍越來越激烈,觀眾席上也不禁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在場每個大儒、士子的眼神中,都帶着幾分期待。

在沙漏走完的前幾息,高遜志終於說出了他的反駁。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天理張之為三綱,紀之為五常,亘古亘今不可易,千萬年磨滅不得。聖人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慾,汝言‘心即理也’,私心如何成就天理?一派胡言爾。”

高遜志還是死死地咬着三綱五常這個標準答桉不放,這也是朱熹在鵝湖之會反駁陸九淵的思路,最起碼,在高遜志看來這個答桉是能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的,畢竟鵝湖之會陸九淵雖然稍佔上風,但朱熹也沒輸。

總不能張宇初拿出來的心學,比陸九淵還強吧?

根據他對張宇初的了解,對方雖然號稱“道門碩儒”,但並沒有這個水平。

張宇初見了高遜志的回答,心中卻愈發篤定。

姜星火說的是對的。

客觀唯心主義是無法對抗主觀唯心主義的。

只要俺尋思這是對的,那這就是對的,你說別的都沒用,我不聽。

張宇初微微一笑,說道:

“朱子有言:人人心中有一太極,所謂太極者,萬物之理也。”

“我覺得,朱子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萬物之理,是存在於人的心中,那麼什麼是‘心’呢?”

“《孟子》云: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

“我覺得,心已是本體,本體之外豈復有本體?心之體性,虛靈不昧,無有限量。理具而事應,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皆在心頭。”

“所以,按照朱子的說法,心包萬理,萬理具於一心,故大凡理只在人心中,不在心外。”

“人心,萬事之主也,心雖虛,都是實理,心雖是一物,卻虛,都能包含萬理。”

朱熹說沒說過這些話?當然說過,這都是在《朱子語類》里明擺着的。

朱熹還明確地說過“人之所以位天地之中,而為萬物之靈者,心而已矣!然心之為體,不可以聞得見,不可以思慮求,謂之有物,則不得於言,謂之無物,則日用之間,無適而非是也萬物有心而其中必虛。只這些虛處便包藏許多道理,彌綸天地,賅括古今,推廣得來,蓋天蓋地,莫不由此,此所以為人心之妙歟”。

但是,這些是朱熹心性論里,為了讓三綱五常限制人心,所以才這麼提的,張宇初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斷章取義、移花接木。

可憐朱熹拿着針線縫合了一輩子,自己縫出來的布反倒做了他人嫁衣。

張宇初一口一句“我覺得”,給高遜志弄得有些氣悶,不過截止到目前,局面還沒有脫離高遜志的掌控,畢竟張宇初還沒拿出什麼超時代的東西,依舊是朱熹和陸九淵的舊版本武器。

既然是舊版本,那肯定早就研究出了破解之法。

“《朱子語類》豈是這般理解?朱子所言種種,講的是格物是以人心去格萬物之理,格心之理重在格心中人慾之理,人慾之理明白了,人心也就透徹豁然了,繼而人心中善才能顯現出來,居敬持志在於使人心不胡思亂想、使人身不亂動胡來,用居敬來存養本心,讓人保持敬畏之心,究其根本,還是以格心來滅人慾,滅人慾為的是存天理,天理體現在人倫上,便是三綱五常。”

這裡就是說,人心中正是存在着種種不符合天理規定的人慾,才會慫恿人變壞,從性善變為性惡,致使整個社會的道德都出現危機。在理學看來,想要阻止這種情況的出現,就要從兩方面着手,其一是強調“三綱五常”的規範性,用這些基於宗法制的社會規則來約束人慾,其二是要求儒生格心,也就是所謂“君子慎獨”,用道德層面的自覺和自律,來節制內心的人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