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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時分,自議事堂中離開,崔洐仍覺得反應不過來。

雨還在下,崔洐和盧氏身邊各有僕從與婢女撐傘。

路上,傘下的崔洐到底忍不住向身側的妻子問道:“……夫人果真要去太原?”

盧氏:“家主之令,怎好違背呢。”

“可父親言辭中不曾有勉強之意……”這話未能搪塞得了崔洐,他停下腳步,微皺眉看着妻子,正色道:“是你自己想去,不是嗎?”

他腳下停頓得突然,盧氏已經在他前面兩步,此刻便也停下,回頭看向他,似有若無地嘆息了一聲,未有否認地道:“郎主,我的確更想與六郎他們在一處。”

盧氏抬手,輕輕壓下崔洐指向自己的手指,不做停頓地輕聲道:“郎主私心裡妒忌大郎——”

“郎主盼着令安成為另一個您自己,而想要拼力抹殺原本的令安,尤其是他身上那些與他母親鄭夫人相似之處。”

四目相視片刻,盧氏問:“郎主當真想聽嗎?”

“於是大郎越是忤逆,在外面越是出息,郎主便越是容不下他。”

盧氏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眼底透出無奈,片刻,才點頭道:“郎主先與我移步亭中吧。”

“盧氏……”崔洐幾乎憤怒得紅了眼眶,他咬牙切齒間,卻已無法說出通暢的反駁之言。

她若是鄭夫人,知曉自己的孩子被這般對待,爬也要從棺材裡爬出來,勢必是要將這個男人也一併帶走的。

崔洐一雙眼睛定在她臉上,似想要就此將她看透:“我想問……你我夫妻多年,你對我是否有諸多不滿,卻不曾表露出來?”

崔洐面色青白,額角青筋跳動:“夠了!”

崔洐聞言正要說話時,卻被盧氏緊接着打斷:“若郎主予大郎十中之六的疼愛,十中之四的嚴苛,自然稱得上是一位稱職的父親——”

這句話讓崔洐越發難以自容,他自認為的由上至下的俯視,實則事實卻恰恰相反,竟是妻子在由上至下地哄騙着他過日子……這何其諷刺?

“可郎主唯獨選擇予大郎十中之十二的嚴苛,而從未有過半分為父之慈愛包容……”盧氏看着面前的男人,問:“到頭來,郎主卻認為這叫並無過錯嗎?”

見他再次不說話,盧氏未有多言,向他再一福身後,便帶着侍女離開。

見崔洐下意識地後退,盧氏上前一步,帶着一種名為不顧崔洐死活,以及“反正這日子也不必過了”的洒脫放飛之感,繼續道:“若我沒猜錯的話,郎主之所以百般看不慣大郎,大約還有一重未曾宣之於口的原因吧?”

“我不過只是說了幾句以往不曾言明的話,郎主便顯得這般狼狽可憐了,那大郎呢?如此錐心之言,大郎這些年來又從郎主口中聽了多少?”

她的語氣沒有半點質問之感,甚至依舊柔和,卻給崔洐以咄咄逼人之感。

她今日在堂中聽了這麼久,不會不知道這次分族意味着什麼……難道她會天真地以為,此去太原,只是一趟普通的探親之行嗎?

此一別,幾乎等同要成為兩路人,從此後想再見一面都是難事了!

他是她的夫,所以她無論何時都該將他放在首位,敬重他。

“教子嚴苛,尤其是族中貴子,這本無過錯。”盧氏肯定罷,才問道:“但既是子,而非傀儡,又怎能只有嚴苛?”

“不知郎主要問什麼?”亭內,盧氏開口問。

她是聽不懂,還在裝糊塗?

換作從前,崔洐或會覺得是前者,但此一刻,他恍惚意識到,妻子的柔順關切,好似從來都透着一股游離之感,彷彿根本不曾與他有過清醒明白坦誠的對話……

沒有正視,便談不上真正的了解。

“鄭夫人走時,大郎只不過是個孩子……可郎主做了什麼?猜忌一個剛失去母親的孩子,逼迫他再不能提起他的母親嗎?”

看着妻子的背影,崔洐忽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彷徨和茫然。

崔洐沒半分猶豫:“我哪裡行事欠妥,你不妨一一說來!”

“欠妥……”盧氏似乎掂量了一下這二字分量,輕聲問:“郎主覺得自己對待大郎的方式,便只是欠妥而已嗎?”

雨水滂沱,天地間已有兩分寒意。

且這才哪兒到哪兒,她還沒說夠呢。

她在說些什麼避重就輕之言?

盧氏卻似察覺不到崔洐瀕臨爆發的情緒,繼續道:“郎主不喜鄭夫人固執決絕的性情,就連她的死,都被郎主視作挑釁——”

這個想法讓崔洐感到難堪,下意識地便想要逃避否認——難道要他承認自己連枕邊人都未曾看清過分毫嗎?

見他攥着拳不說話,盧氏微一福身,聲音柔和:“時辰不早了,郎主早些回去歇息吧。”

侍女陪着盧氏跟了上去。

“今時郎主自覺落得孤身一人,這並非是因郎主平庸。”盧氏道:“將人推開的,從不是平庸,而是渾身的利刺。”

這究竟是為何?

崔洐已做好盧氏會否認的準備,而若她否認,他勢必要問一句,若是沒有不滿,她為何會連一聲詢問都沒有,就要這樣遠赴太原?

但是,面前的人竟是嘆息道:“郎主總算是看出來了啊。”

盧氏踏入亭內之後,侍女便識趣地撐傘走開了些,但也未走太遠——郎主狀態不太妙,她要留意着,省得夫人在這臨走之際被欺負了。

盧氏的眼神比以往更平靜,只是有些感慨:“或者說,郎主終於願意分心來分辨一下妾身的想法了。”

“你我夫妻多年,從未有過爭執……”崔洐眼神變幻不定地看着盧氏:“你待我究竟有哪些不滿,大可直言!”

她縱一貫頭腦簡單,卻也不該不知曉這其中的輕重!

對上丈夫失望而不解的眼睛,盧氏開口,聲音依舊輕柔,眼底依舊透出關切:“是啊,郎主是我的夫君,所以待我走後,郎主務必要保重好自身,不然我與六郎和棠兒免不了是要掛心的。”

直到崔洐冒雨走到她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盧氏柔聲道:“我去將動身之事告訴棠兒,也好讓她準備一二。”

雨水很大,這短短二十餘步,便叫崔洐看起來狼狽許多。

而不是這樣長久地敷衍他,又要突然拋下他!

盧氏也看着他。

而不知何時,他的雙腿已經觸到亭欄,再無路可退。

“郎主固然平庸,卻並不蠢笨。”盧氏道:“郎主之所以未曾發覺,不過是因為郎主從來不屑正視我,也從不曾想過要卸下高高在上的威嚴來過日子。”

這到底是真的不懂,還是一直都在有意敷衍他?

崔洐甚至覺得自己就要被氣笑了,她難道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緒嗎?她竟還能做到從容地去安排動身之事?

至此,崔洐才清楚地意識到,妻子一直以來的柔順,歸根結底竟是根本不在意他的情緒,也不為他的情緒所擾,且不給他發作出來的機會……

這是提醒,也是質問。

“郎主覺得這些年來,你我夫妻相處融洽。但這份融洽,並非是我與郎主合得來,是我強迫自己裝作與郎主合得來。”

他是一家之主,本該被家中人討好圍繞……可怎麼突然間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