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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顯再次驚愕,反應了片刻,才明白過來,原來此“尚未想好”非彼“尚未想好”。

她的“尚未想好”,竟是在思索對方的死法……

宋顯不自覺站起了身來:“常節使的意思是……”

“此時朝廷大軍與卞軍在潭州僵持,臨陣殺帥,本為大忌諱,但不同情形之下卻也不可一概而論——”常歲寧說出自己的考量:“端看李獻此人行事作風,我倒認為,他死了或比活着更有用處。”

聽得這過於“一針見血”的評價,宋顯莫名覺得心中又添幾分底氣。

“但他總歸執掌着大軍帥印,總得想個更妥帖的死法——”常歲寧仍在思索:“既要對得起他所行之事,也要讓主帥之位安穩交接,以免影響到戰事。”

若李獻只是李獻,夜潛殺之,一刀斃命,再簡單不過。

但李獻不止是李獻,此人必須要死,但決不可讓他的死再給戰局帶來衝擊,讓更多無辜者為其陪葬。

聽着常歲寧周全的思慮,宋顯認同地點頭:“是當如此,故而最好的辦法便是讓聖人出面處置,但是……”

但是聖人對此已有明確表態——替李獻否認了一切。

“若想要聖人改變主意,只怕很難。”宋顯此刻也已冷靜下來,但見常歲寧的神情沒有變動,不由道:“值此關頭,常節使若有意出面,必然會招來諸多麻煩……”

宋顯說這些,並非是反對之意,相反,這件事是他無論如何都要去做的。他只是認為,在一個人做下決定之前,必須要明曉這個決定有可能帶來的後果,並且要做好接受這後果的準備,才能心無旁騖地面對一切阻力——

他不希望一步步走到今時之位的常節使,因一時衝動做下決定。

畢竟此事關乎甚大,況且肉眼可見的是——

“此事註定對大人百害而無一利……”宋顯最後道。

他這廂為常歲寧再三思慮,卻見常歲寧渾不在意地也從竹凳上起身,邊道:“如何會是百害而無一利,我生於長於立於這天地間,待這天下有利之事,於我而言自然同樣有利。”

她對宋顯道:“這件事,是一定要做的。”

宋顯看着那月色下的玄袍少女。

他突然發現,她無論做什麼都從不邀功,亦不標榜自身,世人行事總愛飾以“無私”之名,她卻好像恰恰相反,即便行無私之事,卻也要歸咎為自身所願、自身所利。

或許正是如此,她看起來總比常人多了一份落拓不羈與從容隨性之氣,與她站在一處,便從不會感到壓力與負擔。

常歲寧離開之前,最後與宋顯道:“先別急着獨自回京送死,且在此處好好養着這條命,安心等我與人商議出個可行的章程來。”

宋顯望着那道離開的背影,只覺有人將他肩上壓着的沉重大山移去,將他手中用以自毀證道的刀刃抽離,最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寬慰——

月色清涼,卻將宋顯的眼角染上了一縷薄紅。

京師朝堂宮牆巍峨,在他心中卻已腐朽坍塌成為錦繡廢墟。

此處所見簡陋殘破,卻予他慰藉與庇護歸屬,讓他覺得這世間尚有生路可往。

常歲寧行出十數步,抬眼間,見得前方一座棚屋拐角處有一顆小腦袋快速地縮了回去。

她佯裝未察,走過此處。

那小腦袋見狀才跑了出來,卻是衝著常歲寧的背影跪了下去磕頭,並且認真數着:“一個,兩個……”

“統共要磕幾個?”

小童專註數數間,忽然聽得此聲,抬起頭來,驚得往後一個倒坐,慌忙爬了起來,大氣都不敢喘,小手貼垂在身側,站得板板正正。

常歲寧瞧他可愛,笑着問:“為何偷偷拜我?”

小童小聲但誠實地回答:“左員外說,不能打攪大人……”

常歲寧對那位左姓老人有印象,點了下頭,問小童:“你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我叫小襖!”小童道:“我爹娘在左員外府中做僕役,我和阿姊也跟着姓左!”

常歲寧瞭然,看來是左家的家僕了。

“可我爹娘不能再替員外做事了,他們都病死了。”小童說到這兒,聲音低了些,因為瘦弱而格外大的眼睛裡包着兩泡淚。

常歲寧這才問:“那你阿姊呢?”

“阿姊和我們走散了……”

常歲寧:“想找回阿姊嗎?”

小童點頭如搗蒜,眼淚隨着快速點頭的動作被甩落。

常歲寧:“那我幫你找吧。”

小童再點頭。

常歲寧再問:“想替爹娘報仇嗎?”

小童再點頭!

常歲寧:“那我也幫你報仇吧。”

小童對“報仇”二字尚無十分清晰的認知,但這些時日他總聽大家說起,便大概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眨着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問:“那小襖能幫大人做什麼?”

常歲寧一笑:“等你長大再說吧。”

小童用力點頭:“小襖一定快快長大,長大後,也要像大人一樣厲害!”

常歲寧負起手來,慢悠悠道:“那有點難啊。”

小童不解地眨眼。

“大人我可是百年難遇的厲害。”常歲寧大言不慚道。

小童卻滿眼崇拜,很是知難而退,並退而求其次道:“那小襖長大後,要像大人一半厲害!”

“好啊。”常歲寧點了頭:“那等你長大後,我定給你安排一個厲害的差事。”

小童欣喜若狂地點頭,只覺擁有了這世間最厲害的約定。

月色落在樹葉上,風吹過,樹葉沙沙而動,灑漏下一地斑駁月光。

留下了足夠的人手之後,常歲寧帶着薺菜等人離開此處,在距患疫百姓不足兩里處安置下來,這裡也是臨時搭建的簡陋棚屋。

沔州刺史多次請常歲寧入沔州城中歇息,卻都被拒絕了。常歲寧自覺雖服了預防湯藥,但為防萬一,還是小心為妙,並不打算帶着人四處晃悠。

棚屋雖簡陋,但所需之物大致俱全,且時值夏夜,熏了防蚊蟲的草藥,倒也十分方便乘涼。

常歲寧在涼席上枕臂躺下,透過頭頂上方棚頂的間隙,恰能看到漫天星辰。

習慣了這種日子的常歲寧這廂頗算得上愜意,沔州刺史卻頻頻遭到同床的妻子嫌棄:“……身上生蛆蟲了還是長虱子了?”

又被妻子踹了一腳的沔州刺史嘆口氣,乾脆坐了起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誰懂啊,他只要一想到節使大人在城外睡破棚屋,而自己卻躺在暄軟的卧榻上,便實在坐卧難安啊。

沔州刺史一夜輾轉反側,忙了一整日的常歲寧卻一覺到天亮。

薺菜提了一桶清水來,供自家大人洗漱。

常歲寧剛洗罷臉,便聽一名女兵來報,有貴客遠道而來。

這貴客不是旁人,正是經過王長史甄選認證的貴客,宣安大長公主是也。

於這般時辰抵達,顯然是日夜兼程趕路而來的大長公主下了馬,解下身上沾着露水潮濕氣的披風,隨手交給搖金。

常歲寧已迎上前來,抬手行禮:“殿下。”

宣安大長公主扶住常歲寧一隻手,張口第一句話先嘆息着道:“孩子,辛苦你了。”

說著,又看向常歲寧身後的下屬們:“也辛苦他們了。”

“殿下日夜兼程而來,請坐下說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