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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人,常歲寧沒有鋪墊,沒有迂迴詢問,含笑直言道:“市舶使一職,我認為韓錚韓大人可以勝任。”

此言落定,廳內寂靜了一瞬之後,陡然喧嘩起來。

無數道意外至極的視線紛紛落在韓錚身上。

韓錚乃是江都轄內海陵縣的縣令,官職不高。年紀三十齣頭,因生得高瘦,長相白凈清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更年輕些。

其人外表清潤儒雅,但接觸下來,性情卻不算合群。在江都眾官員忙着推舉各自親信族人,相互結交往來,以便在各種意義上“互通有無”之時,韓錚卻從不參與,一直以來只是埋頭做事。這埋下去的頭偶爾抬起來時,開口也必是正事,且於細節之上格外較真,從不談人情。

他不主動向旁人靠攏,也不理會前來靠攏之人,一來二去,在江都官員這個圈子裡,便多少有些不討喜的名聲。

但因他不過只是個小縣令,只專心收拾自家海陵縣那一畝三分地,又是個少言之人,大多時候也並不引人注意。

正因此,此刻聽常歲寧忽然說出屬意此人為市舶使的話,眾官員難免覺得吃驚——怎會是這廝?!

韓錚本人也很吃驚,以至於一時都有些手足無措了。

所謂“不討喜”,是江都官員對韓錚的看法,於常歲寧而言,這位韓縣令則是一位很難得的實幹官員。

韓錚負責的海陵縣,屢屢績評,各方面皆是上優。

常歲寧也記得很清楚,在她初來江都時,每每做出新的決策,韓錚都會積極響應並付諸行動,但他並不諂媚奉承,總是領命後便轉頭回去埋頭苦幹,從不說公事之外的多餘之言。

此人做事認真,態度端正,最難得的是,很早之前,常歲寧便在他身上看到了共鳴之處:以人為本。

這一年來,常歲寧也未停下過對治下官員的觀察與考量,如今在她看來,韓錚雖官職低微,卻是當之無愧的治世之才。

這樣的人,心性相對沉定,而市舶司巨大的利益很容易滋生出浮躁風氣,正需要沉定些的心性來壓一壓,才好中和一二。

見韓錚遲遲未能說得出話,嘈雜聲中,常歲寧微抬手,廳內很快重新恢復安靜——

“在我看來,就市舶使一職而言,韓大人是最為合適的人選。”常歲寧言辭間格外不掩飾對韓錚的欣賞器重,神態真誠地問:“只是不知韓大人意下如何?是否願助我重整市舶司?”

四下寂靜間,韓錚動了動乾澀的喉嚨,拋開那轉瞬即逝的猶豫,站起身來,鄭重抬手,深深拜下:“承蒙節使大人厚愛,韓錚……必將傾力而為!”

常歲寧一笑,欣慰頷首。

餘下眾人看着韓錚,卻是嫉妒得眼睛都要紅了。

可他們無不深知常歲寧的說一不二,甭說他們只是眼睛紅了,即便他們眼睛裡滴出兩碗血來,也動搖不了這位節度使大人的決定。

且韓錚此人……怎麼說呢,雖不招人喜歡,在同僚之間很有些邊緣化,但的確也叫人挑不出什麼像樣的毛病來……他們即便想反對,一時也給不出站得住腳的說辭。

部分人猶在眼紅不滿,而聰明人則已經接受現實,忙着撿剩下的好處了——

市舶使雖然定下了,可市舶使不得再配兩名副手么?

且看刺史大人這架勢,顯然是要往大了折騰的,來日這偌大的市舶司內,上上下下,怎麼著也得用上個百十來號人吧?

蒼蠅腿也是肉來着,先擠上這條金燦燦的大船才是正事!

看着踴躍舉薦的眾人,常歲寧與他們點頭:“諸位若有合適人選,之後皆可舉薦到王長史面前。”

至於選用的原則與比例,王長史心中自會有一桿秤在。

一應之事議定後,眾官員離開刺史府之際,大多人心中喜憂參半。

如此時機下,重開市舶司,固然是個十分振奮人心的消息。只是這市舶使的人選,卻很值得思量……

常節使為何偏偏明言指定韓錚呢?

韓錚此人,的確有些能力,可放眼整個江都,難道就沒有比韓錚更有能力的人了嗎?

答案是肯定的,有,且不止一兩個。江都能有今時之況,靠的是決策有方,大膽試新,以及各處的協作,在這協作的過程中,有不少人脫穎而出,韓錚在其列,然而絕不是最亮眼的那幾個。

所以,韓錚能夠被選中,身上必然有他人替代不了的東西……

順着這條思路往下想,便有不少精明的官員嗅出了其中釋放的某種訊號。

韓錚歷來不合群,行事較真,不與人結交,因出身格外清貧,官途中暫時並無相互扶持,或是可以拉扯的族人親眷……

若是放到朝野上來說,這便是個煢煢孑立的清貧孤臣。

況且,他們近來也已隱隱有所感受了,江都如今在着手收緊的不止是人才招引之策,還有對他們這些官吏的約束……

如此關頭,選擇將韓錚放到這個人人覬覦的位置上,若非說其中沒有敲打之意,那便多少有些掩耳盜鈴,並實在是侮辱他們刺史大人的心眼子了——如今江都官員誰不知,刺史大人那數不清的心眼子里,可沒一個是吃閑飯的。

“誰讓人家如今不缺人用呢。”有一同離開的官員,私語嘆息道:“你不樂意干,後頭大把人排着隊伍想干呢。”

這話雖不好聽,卻是實情。

“沒聽說嗎?顧虞幾家這些時日先後送了好些族中名帖過來……據說多得王長史都看不過來了。”

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世家望族,殷勤起來反而格外可怕——因為他們甚至不談錢!

只談志向和出路!

更不必提那些自各處湧入江都的人才了,其中有些是避難而來,有些是慕名而來,或追隨如鄭潮等名士而來……就跟不要錢似得。

短短一載間,當初江都那缺人缺得緊的境況,已是一去不復返了。

同時,他們的價值作用,自然也就不如起初那般稀罕了。

這麼一說,他們這位刺史大人,倒有些喜新厭舊負心漢的感覺了……

“也是人之常情……”有官員嘆息道:“好歹暫時沒有卸磨殺驢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這磨,就繼續拉着唄。

到哪兒拉磨不是拉?且說句良心話,她家的磨,拉起來還是很實惠合算的。

若是換個地兒,十之八九要餓肚子的,且說不準哪日磨坊就炸了,命都保不住的那種。

誠然,人心總是不知足的。實則他們已經佔了許多先機好處了,得以在最初便站穩了腳跟,在江都有了屬於自己的關係網,只要能守得住已有的,慢慢經營着,就足夠讓後來者難以追趕了。

至於那些見江都愈發肥沃,便的確有些失控跡象的貪慾,或許是該收一收……這樣才能和江都一起走得更長遠些。

——這些是尚且保有理智,心性偏中庸,比較看得開的官員們的想法。

同時也有部分官員,面對常歲寧明裡暗裡的敲打很是不滿不忿,認為她過河拆橋,出爾反爾,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常歲寧自然也料得到這部分想法,對此她也並不否認,坦蕩道:“無人可用時,沒得挑揀,只要能用,便只論其能而不論其德。如今也算家大業大了,若想要這份家業傳承得久遠些,便是時候好好養一養他們的‘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