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下午,顧承坐在靳陽通往北城的高鐵上。窗外的平原飛速滑過,錯亂的電線蜿蜒着伸向遠方。

顧振翔在電話里嗓音渾厚沉重,自從功成名就,顧承就再也沒聽到他爸用那樣無能為力的低啞嗓音說過話:“上個月初,你妹妹身上突然出現很多紅疹,你阿姨以為是過敏,給她抹了葯,總也不見好。學校老師說,她在課間做操時差點暈過去,你阿姨帶她去醫院做檢查……經過確診,你妹妹患了再生障礙性貧血。”

顧承第一次聽到這個病名,對此沒有概念,一聽是貧血,總感覺沒有多嚴重,怎麼就到了要骨髓配型的地步。

沉默許久,他還是問了出來。

顧振翔簡單給他解釋:“醫生說,得了這個病,骨髓造血功能會衰竭,身體抵抗力低下,容易遭受感染,不做手術有可能會危及生命。”

確診後,夫妻倆就帶着顧馨彤來到了北城,找最厲害的醫院、最權威的醫生,以尋求更多的診治方案。

結果都是一樣,需要儘快做骨髓移植手術。

顧振翔和馮意芸第一時間做了配型,被告知不成功。醫生建議,優先在直系兄弟姊妹當中篩選,配型相合的幾率會高一些,其次是近親。

顧馨彤就只有顧承這一個哥哥,兩人同父異母,顧振翔沒抱太大的希望。況且,顧承還有一個多月就要參加高考,他之前打電話向班主任詢問過顧承的情況,得知他近來在學習上非常努力。

他暫且按捺住找他的念頭,花重金在社會上尋找願意捐獻骨髓的志願者。

自從確診,馮意芸終日以淚洗面,女兒躺在病床上昏睡的模樣令她無法接受,哭求着讓顧振翔給顧承打電話,至少是一條希望。

萬一,萬一配型成功了呢。

希望擺在眼前,馮意芸無法眼睜睜地看着它從指縫間溜走。

——

下午六點多,顧承抵達北城,下高鐵後搭乘出租車前往醫院。

出租車在高樓大廈間穿行,混入擁堵的車流中,周遭陌生的景物提醒他,他來到了一個新的城市。他孑然一身,沒帶一件行李,與那些旅遊的、上學的、工作的都不一樣。

到達醫院,顧承見到了一對神色憔悴的夫妻。

顧振翔以往總是西裝革履,氣質威嚴,身上攜帶着上位者的優越與傲氣。此刻他微彎着脊背,鬢間夾雜了一些白髮。哪怕他有錢有勢,在面對子女生重病時,跟走廊上那些愁容滿面的老父親沒什麼兩樣。

馮意芸就更誇張了,她可是一個到了鄉下都從頭髮絲精緻到腳後跟的女人,每天穿着不重樣的裙子,髮型永遠誇張,臉上的妝容毫無瑕疵,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眼下,她頭髮蓬亂,不知道幾天沒有洗過,一綹一綹打了結。眼角的皺紋堆疊,像刻刀划上去的。身上裹着一件風衣,皺得跟菜葉子一樣。

馮意芸看見他,瞳孔微張,嘴唇抖了抖,沒說出話來。

她從前對待顧承如眼中釘,總擔心老顧把家產都留給這個前妻的兒子,不把她們母女倆當回事。她一直想再生一個兒子,鞏固地位。

到了這一刻,她什麼都顧不上了,只希望女兒能活下來。

顧振翔先開口招呼:“來了。坐幾個小時的車過來挺累吧,要不先去酒店休息一會兒。”

“不了,我先去看馨彤。”顧承路上沒喝一滴水,嗓音沉啞。

顧振翔帶他去病房。

顧馨彤單獨住一間,透過門板的小窗口望進去,小姑娘穿着松垮垮的兒童款病號服,像個被隔離在世界之外的生物,沒有一絲生氣的躺在那裡。

顧振翔低聲說:“她剛吃過葯,已經睡著了。”

顧承收回視線,腦海里浮現過年期間,他帶着奶奶去甌城,從車站出來就看見小姑娘,被顧振翔的秘書牽着,掙開手飛奔向他們過去:“哥哥!奶奶!你們終於來啦!”

還有住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每天耳邊都是她的聲音。

“哥哥,你吃草莓嗎?我去給你洗。”

“哥哥,你要玩我的芭比娃娃嗎?全都給你。”

“哥哥哥哥,我們出去玩好不好?”

顧承呼了口氣,無法想象那樣一個活動好動的小姑娘,以後要在病床上度日。一碼歸一碼,他如今仍舊討厭馮意芸,卻沒辦法遷怒顧馨彤。

“什麼時候能做配型?”顧承淡聲問。

顧振翔愣了一下,疲憊到渾濁的眼裡迸射出一絲希望的光亮,顫聲道:“你、你願意……”

“不是得先做骨髓配型嗎?”顧承垂在身側手指蜷了蜷,不想跟他說太多廢話,“成不成功還不一定。”

顧振翔抹了一把臉:“我帶你去找醫生。”

沿着走廊去主治醫生的辦公室,顧振翔側目打量身邊的少年,個頭比他高了半個頭,體格健壯,眉目褪去青澀,在慢慢向成熟過渡,介於少年與男人之間的一種氣質拔地而起。

顧振翔無聲喟嘆,自覺虧欠他過多。

他從小跟着奶奶長大,他這個當父親的常年在外地工作,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對他疏於管教,才養成他桀驁難馴的淡漠性子。好在他始終正直向上的成長,從一株小樹苗茁壯成參天大樹。

對於他答應做骨髓配型,顧振翔其實沒有太意外,他接到電話後立馬趕到北城的態度就說明了一切。

真正讓他意外的是,從頭到尾顧承沒有一絲怨言。

顧振翔喉嚨滑動,拍了拍他寬厚的背:“我代替你阿姨和妹妹謝謝你,你阿姨她最近太焦心也太累了,到現在都沒緩過來。”

顧承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

經過層層篩查比對,骨髓配型的結果出來了。

當真是命中注定,顧承這個唯一的哥哥,骨髓配型是合格的。

拿到分析報告的顧振翔激動難言,還沒說話,只聽見“撲通”一聲,安靜的走廊上,馮意芸屈膝跪在了顧承面前。

一個稱得上他長輩的女人,向他下跪。

顧承愣住了。

馮意芸仰起臉,眼淚順着眼角滑落,哭腔濃重:“以前都是阿姨不好,阿姨不該那麼對你,你不要跟阿姨計較,馨彤她是你的妹妹,你唯一的妹妹,只有你能救她。只要你答應,你讓阿姨做什麼阿姨都不會拒絕。顧承,你救救你妹妹。”

“你這是幹什麼?”顧振翔皺起眉,拉起哭得肩膀抽動的馮意芸。

馮意芸不管不顧掙開他的手,再次湊到顧承跟前,朝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

近一個月來,她情緒數度崩潰,下手力道沒收住,半邊臉紅了:“阿姨打過你,這一巴掌就算還了,希望你不要記恨我……”

她怕顧承因為過去那些事怨恨她,不願意做骨髓移植手術,姿態低到了塵埃里,乞求他的原諒。

顧承眼神無波無瀾,淡淡地掃過她狼狽不堪的臉,別開頭:“你這副樣子是做給誰看?我沒說不答應。”

馮意芸胡亂地抹着眼淚,忽略了他話里那點不饒人的嘲諷,又哭又笑,一個勁兒說著感謝的話。

——

手術前,顧承站在安全通道的窗前,給陸竽撥了個電話。

正好是中午放學時間,他不確定陸竽那個三好學生有沒有把手機帶在身上。

“嘟”聲響了很久,在最後一秒被接通。

那邊是嘈雜的人聲,與顧承這邊的寂靜對比鮮明,陸竽喘着氣,輕聲喚他的名字:“顧承。”

顧承揚唇笑了,本來是尋求安慰,開口卻是無關緊要的話:“你在哪兒?”

陸竽說話小聲:“食堂外面。”

接到電話時,她正在窗口前排隊打飯,食堂里太吵,她把飯卡給黃書涵,讓她幫忙打一份飯,自己拿着手機跑出來接聽。

“你妹妹現在怎麼樣?”

陸竽已經知道他妹妹患了很嚴重的病,需要做骨髓移植手術,顧承過去,是為了做骨髓配型。

顧承側身靠着牆,窗戶打開,外面的風吹進來,已經有了夏日的燥熱。

2014年的夏天要來了。

“骨髓配型成功了,我身體素質不錯,醫生建議儘快安排手術。”顧承一字一頓,像說著別人的事,語氣聽不出起伏。

陸竽了解他,他越是表現得平靜,越是能證明他的緊張、在意。若是不在意,他絕不會是這樣。

“陸竽,如果移植失敗,我沒什麼影響,可馨彤她就……”

骨髓配型成功只是一個開始,手術完可能會出現排異反應,後續護理也有一堆注意事項,免疫力差,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出差錯。

“不會的。”陸竽急忙打斷他,“手術一定會順順利利,相信我,馨彤會沒事的,我等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