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小饭堂》 漫漫步归

當然,神魔鬼怪什么的談論不過點到即止,長安府尹雖覺得可惜,很想與林斐繼續談論下去,卻還是將話題重新轉回了案子之上。

也是直到近些時日遇到了林斐,才讓他開始理解起了國子監那位祭酒大人總愛同一些所謂的名士聚在一起,辦什么曲水流觴的文人雅宴的理由了。

似他這等人,赴宴多是為了在父母官的任上,辦起事來更便利才會赴的宴。宴上觥籌交錯,談的也多是人情俗事,自是難以理解虞祭酒這么多年不為辦事,卻還總樂衷於舉辦各種大宴小宴的舉動的。

這大抵便是大俗之人與大雅之人的不同了吧!

可這幾日碰上林斐之後,雖兩人是為案子談之事,可談論起來的感覺卻是恁地讓他有種酣暢淋漓之感。總覺得淺談轍止哪裡夠?就似眼前談論的什么妖魔鬼怪的,君不見那民間傳聞的故事中有多少妖魔鬼怪?倀鬼、殭屍這等鬼怪也只不過是方才入了門而已,似這般的談話他能與林斐談上三天三夜都不夠。

今次一番際遇,也算是讓他理解了虞祭酒這等大雅之人不為辦事還要辦宴的理由了:人生逢知己,自是千杯還嫌少的。

他還未完全抽身,對面的林斐卻是已然抽身重新提起了案子之事了。

“大人這一番上門問話提醒了那群鄉紳,讓他們想到了一個不用東躲西藏,也不用背井離鄉,還能留在長安繼續當地頭蛇,這些年入口袋的銀錢皆能保住,還並不需要擔心百姓鬧事的法子了。”林斐說道,“且於他們而言,這法子並沒有半點損失,真可謂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好法子。”

長安府尹點頭,自也早琢磨明白了這群為利所驅使的鄉紳一番舉動背後的原因了:“這筆四十年的假賬與這狐仙大限將至時會引起的民變其實是有平息的法子的。”

“狐仙那一身金衣確實是無法平賬的,可有人卻是能拿出來平賬的。且他不止有能力平這個賬,還有由頭平這個賬。”林斐神情淡淡的說道,“既是大善人,那便乾脆善到底,虛偽了一輩子,臨到頭了,真正做一回大善人,拿他的家財平賬,拿他的人來抵責以堵住民變這個即將豁開的缺口吧!”

“不錯!那群鄉紳打的就是這個主意。”長安府尹捋須,笑了,“左右姓童的也是這場騙局的始作俑者,這般一來也算是有始有終了。”

“且於那些鄉紳而言,童大善人的手腕太過高明,要從童大善人的手裡拿到銀錢無異於痴人說夢!既如此,拿不到的銀錢自也不能算是他們的銀錢。拿旁人的銀錢來抵債,解決事情自是他們樂見其成的。”林斐說道,“所以這些鄉紳會爭先恐後的對大人說出實話也不奇怪了。”

“他們知道本府是一地父母官,為父母官者要對當地百姓負責。民變一起,本官能解決是份內之舉,解決不了卻是為人詬病且於政績有損的。”長安府尹冷笑了一聲,說道,“他們自是算準了本府不想看到民變,才會如此爭先恐後的對本府說出實話,暗示本府對這姓童的開刀,拿姓童的來平賬了。”

“不管怎么看,狐仙沒有能力平賬,且是死的,扛上了公堂也解決不了事情。拿有能力解決事情的童大善人來堵這個口還真是個皆大歡喜的解決之道!”林斐說道。

看著長安府尹微微眯眼的表情,他便知曉這位長安府尹雖是不喜這群鄉紳,卻又確實是有拿劉家村這事來解決童大善人的打算了。

於一地父母官而言,平息民變自是頭等大事,更遑論,姓童的作為始作俑者也確實不冤。

“於情於理,這姓童的都是要盯的。”林斐說道,“可是這群鄉紳是大人上門之後才想到的禍水東引之策。可那劉老漢夫婦鬧上門,引來官府之舉卻是先大人上門之前發生的。”

“本府也想到了這一茬。”長安府尹聽到這裡,抬頭看向林斐,斂了臉上的冷笑,正色道,“有人先那群鄉紳一步,想到了這一手,靠解決童大善人來解決所有事情。”

“於那位引劉老漢夫婦鬧上官府之人而言,這群想要逃離長安的鄉紳亦不過只是其手中解決童大善人的棋子罷了!”林斐說道。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長安府尹早已想明白了箇中關鍵,“所以背後有隻黃雀在蹲守著,且那位黃雀自己卻並未出面,而是想借用官府這把刀來算計姓童的與這群鄉紳!”

林斐點頭應了一聲,手指摩挲著手裡的賬本,說道:“如此看來,還是要從那新嫁娘抓交替之死案開始查起了。”說到這裡,他便暫且打住了話題,伸手拿起面前那被燭臺煨熱的茉莉豆漿飲子抿了一口。

申時到了,該吃點心了。

看著林斐的舉動,長安府尹一陣默然:“案子如此複雜,你還吃得下去?”

林斐抬頭看向並不算得清瘦的長安府尹,默了默道:“外頭的事再多,難道還會擾了大人吃飯不成?”

“那倒不會!”長安府尹坦然回道,“不吃飯又哪裡來的力氣做事?解決事情?”

會被外頭的繁雜瑣事擾了自己一日三餐的正事這種事,也只他年輕不懂事時才會做了。

“本就是兩不相干的事!本府吃飯是人生大事,畢竟你那溫小娘子可是說了‘不吃飯是要死的’,死了亦或者壞了身子又哪裡來的力氣辦事?”長安府尹一面學著林斐的樣子,將那食盒中的鐵架子架到了燭臺之上,這鐵架子當是特意尋鐵匠打製的,於尋常燭臺尺寸正巧吻合,將那盛放薺菜糰子與茉莉豆漿飲子的粗陶盤放至鐵架上之後,那燭臺的一簇燭火便剛好抵到了那陶盤之下,就似一隻現成的煨熱吃食的小爐一般。

看著這簡單卻又實用的小鐵架,長安府尹頓時來了興致,笑問那廂拿起一隻薺菜糰子正要入口的林斐:“這也是那位溫小娘子弄出來的?”

“她還是說算是天授之的啟發做的煨吃食的鐵架子,”林斐點頭說道,“一面熱吃食,一面卻也不妨礙其照明,豈不一舉兩得,半點不浪費?”

“那她還當真是節儉!”長安府尹聞言默了默之後,說道,目光卻是重新轉向了面前的鐵架子之上,想了想,道,“這鐵架子我便留下了,回頭忙到夜半熱些米糰子之類的正正好,還有趣!”

說著打開竹筒,又品了一口那茉莉花茶豆漿飲子:茉莉花茶的清雅香氣與那濃郁的黃豆香氣融合的半點不突兀,味道不比那日食到的乳茶飲子遜色。

“好!”長安府尹點頭攢了一聲,說道,“既不減那豆漿飲子的香氣,卻又多了幾分清雅,是個不錯的飲子!”

……

與長安府尹發出同樣感慨的還有正同溫明棠等人坐在那團團而坐的小泥爐前捧著茉莉豆漿飲子感慨的紀採買。

“這茉莉花茶的香氣尤為清雅,入口之後還能去澀,不錯!”紀採買點頭說道,“下回往我那枸杞茶水中加一把試試!”溫明棠聞言,便起身回公廚用油紙包了一包茉莉花茶幹出來遞給紀採買,讓他拿回去待泡茶時加入其中。

紀採買在這裡正感慨著那茉莉花茶的清香,阿丙與湯圓卻是捏著那煨熱的薺菜糰子啃食了起來。

薺菜可謂是最常見的春菜了,每每一入春,便少不得這薺菜的影子。

薺菜為陷料做成的吃食更是不少,似那薺菜餡的包子、餛飩、水餃等等皆是春季食案上的常客。

似這等薺菜糰子亦是見過不少了,不過比起尋常常見的薺菜糰子的皮子擀的再薄,為了包裹住那一大團的薺菜餡料,卻也還是留有些許厚度的包裹薺菜的皮子,溫明棠今日這薺菜糰子的皮便薄的尤為過分了。

看著那剛剛好能裹住薺菜餡料的糰子皮,長安府尹突地來了興致,拿起糰子在手中整個轉了一圈之後,對一旁的林斐驚歎道:“你那位溫小娘子好一個包皮子的手藝,本府尋了一圈,捏的這么薄,竟是沒有半分破開的豁口之處?”

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林斐是能回答的,因為他是見過溫明棠做這玉米麵薺菜糰子的過程的,遂回答起了長安府尹。

“這薺菜糰子她並沒有似尋常包糰子、包子、餃子那般的包裹,而是將餡捏實之後直接讓餡球在那玉米麵裡滾了兩圈。”林斐回憶了一番溫明棠包薺菜糰子的舉動之後說道,“第一圈是餡料摶成球之後直接在玉米麵裡滾了一圈,而後將滾了一圈的芥菜糰子放入清水中浸一浸,將那滾了玉米麵的表皮打溼之後繼續拿回到玉米麵裡滾。若是不放心怕露餡可以多滾兩圈,對有些不愛吃那元宵皮,愛吃餡的,她做元宵時亦是這么做的。如此粘連著滾出來而不是包出來的皮非但不會豁口,還薄且勻稱,食起來自是更美味。”

長安府尹恍然,又聽林斐繼續說道,“不過要這般做的話,這餡料便須豐富了,不止要加蛋、豆乾、海米之類的,還需將加進去的餡料都切的極碎,另外還需加些豚肉進去,因為豚肉有粘性,能將整個餡料粘成一團,如此做出來的薺菜糰子的味道便是極好的,不止皮薄,裡頭的餡料亦是鮮美豐富,且那包皮的一步還省了,於這玉米麵薺菜糰子本身而言,便是隻要食材不缺,又切的細碎,處理好了,便越簡單的做法越是好吃的。”

難得聽到一番如此考究的關於薺菜糰子的做法,長安府尹連連點頭,咬了一口,嚐了嚐這所謂的做法簡單的玉米麵薺菜糰子之後,更是開口直言:“果真美味!算得本府食過的薺菜糰子中最豐富鮮美的那等了!”

看著連連點頭的長安府尹,那廂的林斐卻是看了眼自己手中餡料豐富且細碎的薺菜糰子之後,忽地悠悠道:“可見這包的最好的那等皮子,又要薄又要沒有半點豁口的,需得是自己主動粘上去的,如此才聚攏的緊,方能讓人無法輕易的尋出破綻來。”

正感慨著薺菜糰子鮮美的長安府尹聽到這裡頓時一僵,默了半晌之後,才道:“確實有理!比起鄉紳派打手恐嚇什么的,自己掏錢入的夥,村民們自是更維護狐仙這身金衣的,也摶的更緊了。”

“雖名字喚作薺菜糰子,聽起來是個素糰子,但還是加些豚肉進去,才能粘得更緊的。”林斐頓了頓之後,盯著那薺菜糰子層層餡料之中的那些豚肉,說道,“所以要摶的夠大,也確實是該分些肉給百姓食的。”

“照你那溫小娘子的話說便是因為豚肉有粘性,能將這些切碎的薺菜、豆乾、海米之類的粘連起來。”長安府尹說著,挪揄的瞥了眼林斐,“這簡簡單單的吃食今日竟也叫你我品出些不同的意味來了。”

“有感而發罷了!”林斐說著將手邊的薺菜糰子送入口中之後,又道,“還請大人安排一番,讓劉老漢夫婦松這個口,好讓我等名正言順的插手那新嫁娘之死一事,如此……擇日便能開棺驗屍了!”

“好說!”長安府尹點頭,沉吟了一刻之後,卻是又道,“或許都不消本府出面尋劉老漢夫婦,若背後當真有那隻黃雀的話,這劉老漢夫婦自會上門來的。”

兩人正這般說著,便見那位常跟隨長安府尹左右的小吏匆匆自外頭跑了進來,說道:“秉大人,那劉老漢夫婦又來喊冤了!”

一句話聽的長安府尹同林斐立時對視了一眼,雖是未說什么,可二人卻是皆從對方的眼神中品出了其中的含義:看來……背後還當真有隻想要童大善人性命的黃雀在盯著啊!

就是不知那位童大善人知曉不知曉這黃雀的存在了。

……

長安府衙這裡,長安府尹與林斐食點心的歇息空檔被劉老漢夫婦的到來催促的只得匆匆食下那薺菜糰子便去見劉老漢夫婦了。

大理寺公廚裡,溫明棠等人食點心的歇息空檔卻是也同樣迎來了突然上門的趙司膳。

不過比起劉老漢夫婦上門是喊冤有麻煩事的,趙司膳上門那面上的神情卻是複雜居多。

將趁著午食歇息的空檔突然上門的趙司膳引至眾人身邊坐下之後,便見趙司膳將背後揹著的包袱取了下來,而後當著眾人的面打開了包袱。

看著包袱中的虎頭鞋、撥浪鼓等孩童所用事物,溫明棠等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的看向趙司膳。

“聽聞趙蓮有孕了。”趙司膳面對溫明棠等人向她看去的目光,亦是目露尷尬之色,默了默之後,才道,“我這做姑姑的終生大事還未成,侄女卻是已有孕了。”

一席話聽的眾人頓時一陣默然。

待到反應過來,溫明棠卻是一掐手指,算了算,將信將疑道:“便是……成親當晚便懷上了,這才多久……便能診出孕來了?”

“我亦覺得奇怪。”趙司膳聞言之後亦是嘆了口氣,說道,“問那前來帶話的老街坊哪個大夫那么快便能診出孕來了?”雖是還未成親生子,不懂其內具體事情,可自趙蓮成親起滿打滿算也就半個月的工夫,哪裡那么快便能診出孕來著?

“那街坊道據說成親前趙蓮同她那夫婿便有了首尾,算一算當懷上快三個月了。”趙司膳搖頭,皺起了眉頭,顯然對這等舉動是不贊同的,她道,“雖是我侄女,可我早早便入了宮,同我這侄女除了見過幾次面之外還真不熟。這成親前便有了首尾之事實在是於理不合!不過既是嫁過去了,對方也肯認賬,那便罷了!作為姑姑,總是要送個禮的。”

趙司膳在這裡嘆氣說著,卻看到對面的溫明棠等人在她說出“趙蓮懷上快三個月”時臉色頓變。

在宮裡待了這么多年的本能告訴她事情似乎不太對,正想問“怎么了”之時,便見一旁的阿丙和湯圓兩人對視了一眼,而後大呼:“不好了!那劉老漢夫婦要告官了!”

懷上快三個月……這一算日子不就是年前趙蓮同那鄉紳公子便搭上了么?那時候鄉紳公子的正牌夫人還是那劉老漢夫婦的閨女呢!

如此一來,於劉老漢夫婦而言便是才瞌睡便有了枕頭,正巧能名正言順的告趙蓮謀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