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翌日,天剛蒙蒙亮,趙明枝就醒來了。

她稍一動彈,一旁值夜的木香聽得動靜,也跟着爬了起來。

本以為隔間宮人自蔡州日夜兼程趕路,都累得不行,多半睡得正香,誰知二人一出門,外頭大殿並後邊偏殿燈火通明,竟是燃了許多火把。

再往殿中看,角落裡桌椅與床拼在一處,宮人們有躺有卧,有倚有靠的,甚至還有人在門背守着打瞌睡。

木香才把門一推,守着的那人便同受驚兔子似的,猛地彈坐起來。

趙明枝指着角落桌床處,驚訝問道:“怎麼睡成這樣?”

夜晚既然燒了地龍,便能拿些被褥鋪在地上,雖簡陋些,哪裡不比睡這樣凹凸不平拼湊的“床”舒服。

那宮人交代道:“因燒了地龍,屋子裡頭一暖,又有點吃食在,夜間不知從哪裡跑了許多老鼠來,險些把人咬了,大家不敢再睡地面……”

趙明枝一時沉默。

從前的大晉中樞、天家之所,竟有一日連人都不能安住。

然則再仔細一想,又覺得理應如此。

宮中空置太久,或許在那些老鼠看來,自己這群人才是搶佔它們領地的惡客。

聽得說已經安排好人去找對付那群鼠類,趙明枝便放了心,她安撫過宮人,收拾妥當,等宮門一開,就帶木香並若干護衛,輕車簡從出了宮,自西華門沿着梁門大街,至於萬勝門,繞城而行。

一繞就繞到午間飯時。

她也不着急回大內,因知自己從前多數時間都在藩地,對京中情況並不了解,眼見日上中天,便轉頭去問領路那人道:“一向聽聞京城繁盛,卻不曉得從前熱鬧地方在何處,眼下是否生了變動,又變為哪一處了?”

帶路的道:“並無什麼變動,只都不怎的熱鬧了。”

又道:“京師分內外,往日內城裡條條街巷都熱鬧得很,外城除卻靠近城門處人口少些,其餘地方也各有各的熱鬧,往東有曹門大街,上頭大瓦子小瓦子連成一片,日夜笙歌不停,還有牛行街,往西有州西瓦子,又有金梁橋街、梁門大街,再往外,出了城還有金明池,都是賞樂遊玩的好去處……”

他數了一陣,說起從前繁華,吃喝玩樂,當真是眉飛色舞,然而說到後頭,聲音卻漸漸落了下去,道:“眼下京中人口少了半數,豪門望族都跟着去了蔡州,帶着許多生意買賣人也一同走了,大瓦子裡頭撐台腳的早散了個乾淨,只有三腳貓幾隻,平日里唱戲都喘不上氣,先前以為徐州要……”

彷彿意識到自己話音不對,那人忙咳嗽一聲,遮掩道:“殿下若想用膳,不如去潘樓街,彼處離大內也近,吃了飯回去也便宜。”

趙明枝搖頭道:“吃了飯暫不回去,下午要往城西走,沿途可有什麼能吃的?”

對方問道:“殿下是打算去金明池么?”

“不,是去看流民棚。”趙明枝直接道。

對面人的臉色立刻就變了,道:“好叫殿下知曉,流民棚才塌了沒幾日,亂糟糟的,那些個屍首都只好匆匆就地掩埋,大家躲都來不及,怎的還往那一處跑?”

“我只遠遠看看,不做靠近,勞你帶路便是。”

那人只好應了,卻仍不忘勸道:“流民棚實在沒什麼值得看的,殿下想知道什麼,不如來問小的,其實口說一番,同親眼得見也差不了多少,未必要巴巴趕過去,路上顛顛的,風又大,天又冷。”

他再說幾句,見趙明枝心意已決,到底還算聰明,跟了這半日,也看清楚這一位新當的公主同從前皇親頗有不同,面上隨和,心中其實自有計較,便不敢再做違背。

等問明白趙明枝下午計劃,此人一咬牙,索性提議道:“殿下若想要今日把這幾處地方全數走完,其實時間不夠,除非午飯隨意吃用一點,之後快馬加鞭,緊趕慢趕,才能在天黑前回宮。”

趙明枝有心趁着天亮尋裴雍來議事,自然不願多做耽擱,應道:“那便對付一頓。”

一群人也不去尋什麼酒樓,只進了間路邊小店,點用幾樣不費功夫飲食就重新出發。

如果說早上問得細,逛得慢,那下午便如同走馬觀花。

趙明枝手中拿着圖,與沿街一一對應,又問清從前並此時情況,等出了城,再看遠近荒地、田畝,拿筆一一記下,再問人口、賦稅等等。

那領路的隨從本是京都府衙中一名小吏,若說前頭東西還能答個一二三四,後頭問題便半點對不上來了,只好一面擦汗一面道:“待小的拿回去問府衙官人……”

趙明枝倒不是有意為難,也曉得這事其實不歸此人管,並不催他,一口就應了。

等大略走得一圈,終於轉到城西萬勝門與固子門中間,又行二三里,還未走近,便聽前方隱隱哭聲嚎叫聲,一眼望去,滿地披麻戴孝。

那吏員便連聲音也小了,攔着那車夫叫趕慢點車,又回頭道:“殿下,那裡就是流民棚……”

今日從辰時開始到現在未時,趙明枝在城中跑了一日,自然知道此時的京師是個什麼亂七八糟模樣。

道路臟污,滿地都是廢棄之物,便是大內至相國寺,再至桑家瓦子一帶,一向最為繁華,從前時時有人清掃,昨日她進城時分,公主儀仗已至,地上都還是髒兮兮的。

其實早停了雪,但四處並無人去掃,亂磚、碎木、拿來包吃食剩下的干荷葉、串東西的竹木簽子、破碗爛布條,狄人劫掠之後剩下的斷壁破門,焦黑磚瓦,全數敞天露着,對比往年盛況,令人望之生嘆。

可即便那樣髒亂,同前方情形比起來,全不能相提並論。

所謂流民棚,本是原本早年間京都府衙修造出來供流民暫住之所,雖然看着簡陋些,到底有磚有頂。

然而今年南下逃難百姓太多,先前所有,根本不能夠用,忙亂間只能草草再做堆造。

因徐州被圍,眼見就要城破,京師原本坐鎮的張副帥資望俱夠,又有遠見,深知才遭狄賊殺入過的京城城牆不堪一擊,便抽調民伕役夫匆匆去修城牆挖水道了。

如此,流民棚的這一頭自然少有人去關注,進度又慢,造料也粗爛。

人沒有地方住,大冬日的,總不能在外頭以天為蓋。

流民們便在原本棚邊,自己使些稻草、爛木板草草搭成的新棚子,勉強住了。

都住草棚了,自然沒甚可挑的,一間棚戶里夜間塞個一二十人算是常事,擠得多的,甚至能躺個二三十。

按那些老人說法,人團擠在一處,反而暖和些。

粗造的棚子只勉強能遮風,遇得雪一大,哪裡扛得住,某一日雪大,果然塌了一片,連帶着府衙新修的流民棚也一道垮了。

其時正是半夜,無人不在安睡,雪來得突然,棚塌得更是突然,根本沒有人來得及反應,一時之間,死傷人數足有上千。

恰巧此時遇得張副帥累病而故,喪事才辦,府衙上下亂作一團,因沒人能做擔事那一個,也無人去頂天,等天亮才匆匆騰出手來遣人過去。

原本還剩一口氣的,也死得透了,更有些被親友搏命挖將出來,只好半夜無頭蒼蠅亂撞,也尋不到什麼大夫,自然耽擱醫治,或應是小傷,成了大傷,可能能活,也拖着沒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