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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奉命協領禁軍,宮中安防是為份內,自坦蕩蕩,至於旁人——誰又會做誤會?”裴雍轉頭看向睿思門內,旋即回頭,“真有那等居心叵測,人云亦云小人,清者自清,難道竟要被其牽着鼻子走?”

呂賢章聽得“坦蕩蕩”三字,又被反問,實在刺耳得很,道:“節度自認坦蕩,可外頭閑人甚多,若有一二流言,殿下冰清玉潔,怎堪忍受?”

又道:“日間本已繁忙,夜晚巡衛之事,不如交予下頭禁衛恪盡職守,今次如此做法,雖不至於越俎代庖,還是不太妥當……”

裴雍懶得再聽,道:“呂官人不妨有話直說,京都府衙轄內職責極多,功、刑、兵、工、禮、戶六曹之外,而今還有流民、春耕箭在弦上,日夜忙碌,也難免留有疏漏未能處置——我等當各司其職,正如你先前所言,越俎代庖,實為不智,本官深以為然。”

呂賢章畢竟年雖不足,養氣功夫還未到家,聽得裴雍將京都府衙職能一樣樣數出來,雖未明言,可那話中之意,倒似在暗示自己這個權知京都府不去理好分內差事,反而在此多管閑事,臉上表情再難維持,一時凝住。

他欲要反駁,偏偏對方說的都是實情,實在無處駁起。

可若要任其暗諷,心中氣性又無處抒發。

念及自己所來目的,呂賢章只好咬牙把氣咽了,做一副受教模樣,道:“節度一心為朝,考慮周全,倒是下官想左了。”

他嘴上退讓一步,又道:“誠如節度所言,京都府衙職責過多,城中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官吏巡兵盡皆不足,又因少錢少糧,數月沒有發俸,人心萎靡。”

“我有心整頓,無奈缺少助力,倒是節度僅領城防之事,手下足有上千西軍,另還暫領兩隊禁軍,想來接手城中事務,一般輕而易舉……”

裴雍皺眉道:“你若發愁人手,自來借調人力便是,其餘卻非我應領差遣……”

呂賢章哪裡看不出裴雍欲要推諉,不願碰城中燙手山芋,忙道:“眼下城中情景,節度難道真能坐視?城西今日流民生亂,若非殿下親至已經鬧出大麻煩,我聽手下報送本月案件,僅三日內鬥毆滋事、入室偷盜便有數百起,天長地久,誰人能安住?”

又道:“錢惟伍之事尚無定論,下官在禁軍里並無根基,未必支使得動,與其在此處白費力氣,不如節度出手,必定手到擒來。”

裴雍淡淡問道:“城防、治安、流民之事都叫我接了,俱是臟活累活,那呂官人手頭還剩什麼?”

呂賢章尷尬道:“為國為朝分憂,為陛下分憂,怎好樣樣計較?”

又道:“春耕在即,府內人口南下,良田拋荒,城中也有無主房舍,正要一一點清,才好做後續安排,另有糧價高企,百姓怨聲載道,若不去理會,遲早生亂……”

他一邊數,一邊道:“其實府衙所領差事一般又臟又累,比之治安、流民,只有更難……”

裴雍便道:“既是春耕、戶籍、民屋、糧價之事如此艱難,不如我來接手,呂官人去管那治安、流民?免得叫旁人看了,認定我挑肥揀瘦,只把難事扔給京都府衙。”

呂賢章登時色變,還想強辯,見得對面人臉上表情冷淡,已是浮現幾分不耐,又看其人右手搭在腰間,扶着劍柄,看似毫不起眼,可那劍尾比之尋常刀劍還長,在其身前隱約若現。

他心中遽然一驚,這才醒悟對方身份並非尋常朝中只會摺子來摺子去的同儕,也非那等忠心朝堂的將帥,殺心一起,若領兵挾了宮中殿下,就此反了,自己又能奈若何?

要是此人再將事由推到自家身上……

思及此處,呂賢章再不敢拉扯,一面心中默念“相忍為國”四字,一面躬身行禮道:“是下官一時失口,城中樁樁件件俱是棘手,尤其治安、流民、城防,我經驗不足,又無倚仗,着實難以招架,此時迫在眉睫,無人能管,只好請節度出手來援……”

他說這一番話時,憋屈極了,卻不得不強自忍着。

因知那裴雍跋扈,絕不可能只靠一二言語便能說動,若無好處,怎會接下爛攤子,正要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將此人穩住,再發急腳替去往蔡州,不料話音未落,忽然見得對面人抬起眼皮,張口道“好”。

呂賢章人都愣了,問道:“節度方才說什麼?”

裴雍抬眸看來,道:“本官應了。”

呂賢章本來還要自貶,那一句“下官無能,不如節度”才做出口,後頭話噎在喉嚨里,再沒了聲音。

裴雍卻看了他一眼,道:“呂官人不必妄自菲薄,你幾轉外任,親民官做得穩紮穩打,經年考功都是上等,尤善刑獄,又知民生,殿下得知是你權知京都府,還曾自言憂心盡去……”

呂賢章從未想到會從裴雍口中聽得這許多褒揚,尤其所提之事,俱是他曾經所為,也是他賴以儕身底氣,一時難辨心情,尷尬道:“過獎了,與節度從前功績相比,其實不值一提……”

裴雍道:“功勞豈有大小,不過各司其職而已。”

又道:“而今京中紛亂不平,已是如此地步,你我互為佐助,一應安排開誠布公便是,再生矯繞私心,有害無益。”

呂賢章雖不敢盡信,可聽得這一番言語,還是不免暗生羞惱,尷尬道:“節度所言極是。”

又道:“既如此,事情緊急,下官明日一早便使人去做交接。”

裴雍表情不變,眉頭卻微微蹙了起來:“既然事急,怎的還拖到明日?”

“此刻時辰晚了,下官還有差事要向殿下……”呂賢章口中還在說話,抬頭看向睿思門中北面方向,忽然一頓,面上露出些微窘態,再難繼續。

裴雍卻只作不見,抬頭看了看盡黑天色,道:“此事不要再拖,等呂官人出了宮,便使人來辦罷。”

語畢,抬步已是往外走去。

他才走出幾步,又做回頭,道:“天色已晚,呂官人自看時辰,莫要耽擱了殿下安寢。”

呂賢章只得應了,目送裴雍遠去。

那背影高大挺拔,舉步極快,同本人一般頗有雷厲風行之狀,左右親兵拱衛,更顯其勢。

他沉默遠看,一旁卻有親信忍不住上前低聲問道:“呂相公,殿下在外奔勞一日,眼下時辰也晚了,須臾宮門就要關,果真要此刻去請覲見么?”

呂賢章眉頭一擰,道:“這等危急之時,還在拘什幺小節?”

那親信不敢多言,忙回身尋前頭禁衛去了。

睿思門本就在內廷靠後,左右也無可做等候的茶房,呂賢章便原地站着,眼看那禁衛匆匆往睿思殿方向而去。

睿思殿中,趙明枝簡單洗漱一番,木香便過來道:“熱水備好了,殿下可要稍作歇息再去洗浴?”

趙明枝靠在椅背上,卻是揮了揮手,示意身旁宮人不必替自己換衣裳鞋襪,又對木香道:“方才見得呂官人,這個時辰還做進宮,想來有事,稍等他一等……”

木香下意識看向角落漏刻,訝然道:“都這個時辰了,他難道還要進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