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朱標自京城出發。
沿著畿南的道路緩緩行進,東宮的車駕如同一道靜默的長線,貫穿山川與河流。
一路上,他與隨行官員討論治理、講學、查訪百姓疾苦,偶爾駐足與小鎮的老百姓交談。
朱標坐於車內,翻開隨身帶來的書卷,卻難以集中注意力,心思似乎早已飄到了遠方。
車窗外,繁盛的田野逐漸被青山環繞,漸行漸遠。
“太子,前方數里便是南郊集市,百姓多聚集,若是想聽民情,今日正是機會。”隨行的趙侍郎見朱標沉默,試探性開口。
“好,走一走。”朱標放下書卷,揚聲道。
集市的街道上,賣菜、賣肉、販鹽的商販喧囂一片,手推車輾過石板路,吆喝聲、叫賣聲此起彼伏。
朱標換下常服,披上一件普通的布衣,帶著幾名侍衛悄然下車。
“趙侍郎,隨我一起走走。”
朱標淡淡開口,目光已經在一旁的布攤和陶器攤上逡巡。
趙侍郎微微一愣,但依舊點頭:“是。”
街巷裡的鋪子熙熙攘攘,朱標與趙侍郎穿行其中,行至一個茶攤前時,朱標停下腳步,瞥見了攤前一位老婦正在低聲與攤主交談。
“我家的兒子得了病,錢也花光了,連湯藥都沒得喝。”
老婦的聲音略帶梗咽,周圍的茶攤客人也在低聲議論。
“再不治下去,怕是……”
朱標步伐微頓,聽了幾句,便向老婦走去:“老人家,身子不適,可願隨我去東宮看一看,找太醫為你看看?”
老婦嚇了一跳,連忙起身叩首:“不敢,太子爺這般貴人,小民哪裡敢勞煩。”
“別急,老夫人,我不過是路過看看而已。”朱標輕聲說道。
趙侍郎也輕聲道:“太子的話有分量,老夫人不必擔心,若有不便,我們可以安排。”
經過一番簡單的勸解,老婦終於點頭,接受了朱標的提議。
她便隨著兩人來到附近的東宮臨時設立的帳篷中,太醫按常規診脈後,開了幾副藥方,老婦的情緒稍微得到了安慰。
“太子,這樣安排,未免……”
趙侍郎有些猶豫地開口,顯然對這種做法頗為擔憂,怕這突然的舉動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朱標緩緩轉身:“趙侍郎,百姓的疾苦,怎能一味閉眼而視?若我們只是聽政,卻不見民,不知苦,如何談得上國事?”
“太子所言極是。”趙侍郎略微低頭,顯然有些震撼於朱標的決心。
朱標回望著集市的喧囂:“這才是我真正要走的路。若真能做一個‘知民心、行民事’的太子,國運才會長久。”
夜幕降臨,車隊繼續前行,而朱標的心頭卻沉甸甸的。
五月十六日,朱標一行進入了次第的縣城。
路過一座橋時,城外的農田裡,幾個年輕的農夫正在田間勞作,朱標停下車,翻身下馬,步行向田間走去。
“鄉親們辛苦了。”朱標語氣平和。
一個年輕的農夫抬頭看見朱標,愣了一下,隨即低頭答道:“太子,太子御駕親臨,真是讓我等不敢當。”
朱標微微一笑:“今日路過此地,想見一見你們。”
年輕的農夫似乎心頭突然有些激動,忙道:“太子,您來是好事!可縣裡田地今年出產不好,我們這家都欠了賦稅,今年交不出,怕是要被罰了。”
“田地不好,欠稅?可有具體原因?”朱標立刻問道。
農夫皺了皺眉:“因去年久旱,今年又遲雨,地裡禾苗瘦弱,收成難保。”
“你們可曾嘗試向地方官請援?”
“縣裡總說,收不出是農夫懶。我們這等種地人,哪裡鬥得過衙門?”
朱標聽得心中微沉,轉身便對趙侍郎道:“查此縣賦稅之賬,若真如他們所言,地方衙門敷衍塞責,必須追責。”
趙侍郎略一遲疑,但也點頭應諾。
連日巡行,朱標親見諸多疾苦,漸漸意識到,父皇此番命他出行,實則是欲使他親歷山河之實,民間之情。
而非空讀聖賢之書、空聽堂臣之言。
歸途將近時,車隊抵達南陵鎮,朱標忽然命車停下:“今夜不入京,宿南陵。”
趙侍郎詫異,卻不敢多問。
夜裡,朱標換上便裝,只帶一名親衛,信步遊走於小鎮街巷之中。
街角一家老舊書鋪吸引了他的注意。
書鋪匾額褪色,“敬文堂”三個字幾不可見,案後坐著一位白鬚老者,正低頭謄抄書卷。
朱標踏入其內,老者淡淡問:“買書還是借書?”
“若是能借,最好。”
老者抬眼一看,忽地問:“你不是本地人。”
“路過,尋一安靜處。”
“那你識經史否?”
朱標含笑:“略通。”
“孔子曰‘禮崩樂壞’,你以為禮壞因何?”
“人壞,則禮崩。”
老者目光微凝:“說得不錯。”
他沉默片刻,轉身從櫃後取出一本厚卷遞來:“這是我三十年所著《新禮義考》,若你不棄,便帶去看看。”
朱標鄭重接過:“多謝先生。”
次日清晨,他便命隨行文吏起草一道詔令——設《民間薦士錄》,廣徵民間之士才,不限出身、年歲,只求德才兼備,由東宮設專人閱覽、篩選、薦舉。
趙侍郎震動:“太子此舉,或為前所未有。”
朱標神色堅定:“我願知天下之人材,不獨憑舉子入朝。”
消息悄然傳回京城,也送入了朱瀚王府。
朱瀚夜未安寢,披衣立於書案前,眸光深邃。
“薦士錄?”他緩聲一笑,“這倒是他走出的第一步。”
石安子問:“王爺以為如何?”
“人心是海,薦人是火,若無辨才之能,反成禍水。”
“命錦衣衛查薦錄所薦之人,三月後交卷於東宮。”
“此舉非試探,是授他一刀。”
“刀雖利,若握不穩,割的便是自己。”
天光初亮,紫禁城角樓已被朝陽鍍上一層薄金。
朝鼓未響,宮門尚閉,唯獨東宮一隅,燈火未熄。
朱標立於窗前,面色沉靜,手中捧著昨日新送來的薦士卷宗。
他已翻閱近半夜,目光不憚疲倦,反而愈發清明。
“太子殿下,該用早膳了。”隨侍的小黃門輕聲提醒。
“不用,我要見陸恆。”
陸恆是東宮新任的典事郎,負責薦士錄的整理彙編之事,出身寒門,卻勤勉老成,頗得朱標信任。
不過一炷香時間,陸恆趕至東宮。
“太子召臣,不知何事?”
朱標放下手中文卷:“你昨夜送來的薦士名冊,我已看過一半。”
“倒有幾位言辭得體、事蹟分明,可列優先薦舉。”
陸恆面露驚喜:“太子如此重視此錄,微臣萬死不辭!”
“可我也看出,有人故意將空泛之辭偽裝為高論,甚至杜撰事蹟。”
朱標微沉,“薦士之道,若無篩選之法,反成弄權之途。”
陸恆抿唇,低頭拱手:“微臣思慮未周。”
“不怪你。”朱標負手踱步,
“只是此事,絕不可流於形式。我要設一個專職官署,名為‘東錄司’,挑選忠實能吏、博學文士,專司甄別。”
“擇才之要,在審人心。若只是紙上談兵,怎得真才?”
陸恆頓首:“太子高見,微臣立刻起草章程。”
朱標道:“不急於宣告,待我會見幾位薦士,再做定奪。”
“擇日不如撞日,今便去。”
午後,東宮設一簡陋書堂,朱標身著青衫,淡然落座。
案前站著三名薦士,皆是民間自薦而來之人。
第一個是名叫季仲文的書生,年不過三十,言辭鋒利,談禮說政,口若懸河。
朱標聽得一會,忽問:“若給你一縣之地,百姓四萬,倉糧五成,民怨初起,你當如何治理?”
季仲文頓了頓,答道:“先設新律,嚴懲貪吏,強徵積糧,約束豪強,樹威乃為首務。”
朱標神情不動,點頭道:“退下。”
第二位自稱胡濟遠,為醫者,進言多為民間疾苦、瘴氣疫病。
朱標問他:“若瘟疫蔓延,醫館無藥,是否可取富戶之藏?”
胡濟遠猶豫片刻,道:“若為濟民,當如此行。”
朱標略一思索,示意其退下。
第三人卻是出奇地沉默,只言自己叫周驤,自小習兵法,少年時從軍未入品級,因傷退役。
只留一句:“太子若信我,給我百人,我能制敵千人。”
朱標微一挑眉,道:“你倒與前兩位不同。”
“我不識禮,不講政,只會帶兵殺人。”周驤答得直白。
朱標靜靜看著他,忽然道:“倘若兵敗,百人盡沒,你自如何?”
“為主死。”
朱標一言不發,只揮了揮手。
三人退去,陸恆進來,低聲道:“太子如何評價?”
“紙上之才,辯不過三問。唯有那軍中漢子,倒似有幾分真氣。”
“明日,再試。”
“再傳三人。”
“我要一月內試盡所有薦士,去偽存真。”
“此事,只許成,不許敗。”
而在王府內,朱瀚已收到了第一批密探遞來的“影錄”。
石安子手捧文冊,臉色略顯奇異:“王爺,請看。”
朱瀚接過,逐頁翻閱。推薦人、薦士、自述、核查……一行行字跡清晰無誤。
“這‘季仲文’,夜裡曾與一原翰林故人私會。”
“‘胡濟遠’,曾假醫行騙於南鎮,雖未被官府緝拿,但有數宗口供可查。”
“唯那‘周驤’,真名未知,只查得其曾隨南軍出征,立過戰功,卻因誤殺上官,被斬首處置——按理說,早已死了。”
朱瀚合上冊子,冷笑一聲。
“有趣。”
“有詐者,有亡命者,竟都能混入東宮薦錄?”
石安子問道:“王爺,要不要將此事奏告聖上?”
朱瀚卻搖頭:“不必。朱標要薦士,我便讓他薦個徹底。”
“真龍之子,要下江湖渾水,就看他能不能不被泥淹。”
石安子猶豫道:“若東宮敗壞名聲……”
朱瀚冷然一笑:“那便是他的命數未成。”
“但若能從這些人中,真挑出良才——”他頓了頓,似是自語,“那才是真正的太子。”
朱瀚轉身,低聲吩咐:“讓南鎮司再派人,繼續潛入薦士之列。”
“我要知道,他識人的眼光,究竟到哪裡。”
回到東宮後,朱標不再像往常那般輕鬆地處理日常事務,而是開始逐步審視身邊的每一位人物。
趙侍郎、陸恆、劉國公等人,似乎都在默默等待著他做出某些決策,給出某種信號。
他們的心思,朱標雖未明言,卻已在心中有了判斷。
晚餐後,朱標召集了幾名東宮的親信,準備在內密室中商討近期的局勢。
幾人坐定,目光都集中在朱標身上,等待他發話。
“你們可知,最近外面的風聲如何?”朱標低聲問道。
趙侍郎沉吟片刻,回應道:“外面的風聲愈發緊張,諸位權臣對殿下的態度開始有所變化。
雖然表面上他們都支持您,但實則背後暗潮洶湧。大家都在觀望,等您做出實際的動作。”
朱標點點頭:“這才是我最為擔心的地方。人心不可輕易猜測,必須找到合適的時機。”
“太子殿下,若您真想穩固朝局,不妨在內政方面有所作為。”
陸恆開口道,“最近朝中不少地方的官員都在等著太子有個明確的表態,若能早些展現您的決斷力,或許能增強您的威望。”
“這話不無道理。”
朱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但我想要的,遠不止表面上的支持。我需要的是實際的力量,能在關鍵時刻為我出手的力量。”
“太子殿下,若要獲得真正的支持,恐怕還得依靠更多的外力。”
趙侍郎突然開口,語氣謹慎,“東宮之事,權臣們雖然口口聲聲支持您,但背後難免暗藏心機。您若真想穩定局勢,或許需要拉攏一些更為重要的人。”
朱標的目光頓時一亮,他轉向趙侍郎:“你指的是誰?”
趙侍郎猶豫片刻,輕聲道:“我所知,內宮的某些高層已經在暗中策劃著自己的未來。若您能得到他們的支持,那無疑是錦上添花。”
朱標眉頭微挑:“內宮的人,是否有足夠的信任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