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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六,驟然降了溫。

天剛剛亮,大理寺門前的東順大街便戒了嚴,沿途兩側每隔三步便是一名手執長兵的官差,站得筆直,面色嚴肅,讓人好生畏懼。

早期出攤的小販們被官差趕到了一旁,聚在一起瞧着熱鬧。

“我在這兒擺了一年多的攤了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陣仗。”

“估計是上頭哪位大老爺犯了事。”

“這麼大的陣仗,不得是三品以上的老爺?”

“別聽他瞎說,陣仗大不是因為犯事的人,而是因為審案的人。我侄子在大理寺裡面當差,說是今天內閣的老爺要來審案,他們昨天忙到半夜。”

“你侄子不是在長壽坊賣炭嗎,什麼時候到大理寺里當差了?”

“瞧你說的。我侄子當的那可是官府的差事,他賣的那些都是上好的銀絲碳,燒起來一點煙也沒有,是專供給朝廷衙門用的。你以為是你家炕頭裡燒的黑炭嗎,把牆熏黑了不說,連你這張老臉都熏變色了。”說話的小老頭在清晨的寒風裡搓着兩隻凍得有些發紅的手,神色卻滿是得意,見周圍人被他引的發笑,他又刻意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道,“我侄子昨夜忙到三更才回來,說是今天降溫,大理寺臨時要一大批銀絲碳用。聽說,是顧相要來。”

圍觀的眾人神情頓時瞭然。

這些街頭的商販雖然分不清什麼是內閣,也不知道顧世海在朝中究竟官居何職,但卻知道顧府的宅邸是盛京里最豪華的,顧家的馬車是盛京里最氣派的,連顧府的下人出門採買都比旁人闊氣三分。在天子腳下如此豪橫,必然是朝中一手遮天的大人物。

葉傾懷到達大理寺的時候,已經過了辰正,主審和列席陪審的官員均已就位。葉傾懷的旁聽位在主審左手側,顧世海則坐在與她相對應的右側。

這是她第一次來大理寺,會審的大堂比她想象中要小不少,但是其中布置卻可謂精緻用心。每把梨花木扶手的椅子都布置成了暖椅,座位下面的抽屜里置着小小的火盆,把整張座椅烘得暖暖的。案上的茶碗里是益州的金瓜貢茶,人稱益州茶王,一錢便能抵上一家農戶一年的收成了。

葉傾懷坐在溫暖舒適的座椅上,鼻尖嗅着茶香,不禁皺了皺眉頭。

這哪裡是大理寺,倒像是後宮中的暖閣。

“陛下,閣老,諸位大人,既然時辰已到,那微臣便開始了。”主審是大理寺卿盧文緒,他在這個位置上已坐了五六年,五六年間雖無功卻也無過,自有一套為官之道。

顧世海側過頭,有些不耐地點了點頭,盧文緒便開始了這堂三司會審。

李文清失蹤後,葉傾懷曾派宮中侍衛去查他的行蹤,得到回報說他是回家中養病了。葉傾懷又讓太清閣寫了急遞去他老家梁化詢問當地知縣,至今尚未有回復。

但葉傾懷對這份急遞也並未寄幾分期望。若她猜的不錯,李文清根本沒有回鄉,甚至也沒有生病。

天子腳下天理昭昭的地方,竟有人能猖狂到當街劫擄朝廷四品大臣。

葉傾懷覺得荒謬。

是以,她十分重視這場三司會審。

李文清必是知道了些什麼,才讓有些人坐立不安,不惜鋌而走險也要讓他不能參與這場會審。

一切謎底都會在這場會審上揭開。

大理寺卿猛地一拍醒目,將葉傾懷的思緒喚了回來,她聽到盧文緒在身側頗具氣勢地喝道:“帶嫌犯!”

幾個身影出現在堂外耀眼的日光中。沉重的鐵鏈聲中,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在一左一右兩名衙差的押送下緩步向大堂行來。

三人逆着光,遠遠的,看不清模樣。

葉傾懷微微眯起了眼,不自覺地繃緊了嘴角。

老人有些佝僂着,走進了大堂,他的面容也從日光中顯現了出來。

國字臉,八字眼,右眼下有一塊褐色的老人斑,顏色不深。

葉傾懷的雙眼驟然放大,她無聲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覺得耳邊像是響過炸雷一般嗡嗡作響。

因為這張臉她認識。

準確的說,是前世的她認識。

前世陸宴塵丁憂還鄉後,太清閣重新推選了一個人來做葉傾懷的帝師。

名叫宋哲,出身益州,年方五十六,據說是選自庠學的大儒,然而在葉傾懷的記憶里,他只是個照本宣科的酸腐老頭,並沒有什麼真才實學。

他在文軒殿里給葉傾懷當了三個月先生,葉傾懷便覺得索然無趣,再不去上課了。

葉傾懷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的長相。

國字臉,八字眼,右眼下有一塊褐色的老人斑,顏色不深。

縱然此刻的他形容枯槁,鬢髮繚亂,手腳上都帶着鐐銬,葉傾懷也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在皇帝不可置信的灼灼目光中,戴着鐐銬的老人順從地跪了下去,垂下了頭。

“王立松,今次三司會審,青天白日在上,本官所問之事,你須據實回答,一字半句不可隱瞞,朝廷斷不會冤枉了你。”盧文緒的聲音格外威嚴。

“罪臣,叩謝天恩。”老人說完,磕了個頭。

葉傾懷卻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眼中目光如從炎炎烈日直轉蕭殺凜冬,冷的像今日的天氣。

堂上的審訊十分順暢,盧文緒循循善誘,“王立松”認罪伏法。

葉傾懷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耳去。

她想不同,前世庠學裡的大儒宋哲,這一世是如何搖身一變,變成了文校祭酒王立松。

若非前世有人故弄玄虛,便是今生有人要瞞天過海。

葉傾懷的腦海中也曾閃過這樣的念頭,會不會是前世有人故弄玄虛將王立松換了個身份送進了文軒殿呢?

然而這個念頭很快就被她否定了。

且不說前世宋哲在文軒殿里給葉傾懷上課的時候,王立松理應一直被關在大牢里。就算是葉傾懷沒注意到王立松被無罪釋放,太清閣想把他送進宮來當帝師,也完全沒有必要大費周章地安排個假身份。

更何況,以葉傾懷這幾日所見所聞,王立松既然敢於著書立說,直言詬病朝廷,又怎麼會在身居帝師時做一個照本宣科的草包先生呢?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

眼前的“王立松”是假的,是宋哲冒頂了文校祭酒的身份。

王立松在文校做祭酒做了十幾載,朝中文臣泰半文校出身,縱然沒有上過祭酒的課,卻也不可能認不出祭酒的模樣。

然而,整個審訊竟是如此順利和安靜。彷彿跪在那裡的,就是真正的王立松。

葉傾懷的眼角不禁抖了一抖。身下暖椅中的銀絲碳仍在燒着,她卻覺得脊背一陣陣發涼。

葉傾懷突然明白過來,為何李文清會稱病不朝,又是什麼讓他不能列席這場三司會審。

因為這場會審本就是一場大戲,一場演給葉傾懷一個人看的戲,在這場戲裡,除了葉傾懷這個觀眾,其他的每個人都是演員。

她不動聲色地一一打量起在堂的諸位大臣。

這些人中,有當朝次輔,有刑部尚書,有大理寺卿,有御史台大夫,還有六部中的肱骨重臣。

葉傾懷在衣袖下攥緊了雙手,不知何時,她的掌心竟已全是汗了。

從前世到今生,她始終覺得朝臣雖算不上有多清正廉明,卻大多還是忠心可鑒的棟樑之材。

直到此刻,她卻突然意識到,或許曾經她所見的,不過是一張繁花似錦的畫卷罷了,而畫卷下,才是白骨嶙峋的真實。

如今,她無意間掀開了這畫卷的一角。

葉傾懷心中升起了恐懼。

縱然是前世叛軍入城、引頸自戮之時,她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恐懼。

此刻她坐在那裡,只覺得背後是虛假的盛景,眼前是漆黑的深淵,深淵裡漫溢着危險的氣息。

那深淵有多深,她不知道。

葉傾懷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聽完了整場會審。

“王立松”認罪革職,流放雷州,顧世海作為內閣次輔當場擬了旨,就差葉傾懷御筆親批這一道手續。

葉傾懷看着遞到自己面前的草詔,頓了一頓,道:“印璽朕未隨身攜帶,草擬送到景壽宮吧,朕加蓋了璽印再讓太清閣發文。”

顧世海有些意外地抬頭看了葉傾懷一眼,見她神色如常,才又低下了頭,道:“老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