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
彷彿幾枚硬幣在金屬碗中旋轉的嗡鳴，填滿了楊洺的耳廓。
他趴在銀灰色的地板上，身體不斷顫抖，背後出現的大片燒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一縷縷蒸汽在傷口處不斷外散。
像是反覆撕開皮膚的痛苦，讓楊洺不斷低吼。
那顆反機甲導彈爆炸瞬間出現的火光，依然充斥着他的腦海。
瑪德！
這群混蛋！
這群新聯邦的混蛋！
把幹掉他這個二皇子的心腹當做給三皇子的禮物？
“律！”
楊洺咬牙大喊着。
“主人，”一旁立刻有微弱光亮閃爍，律的擬真全息投影立刻成型。
走廊中，兩台履帶機器人飛馳而來，抱着急救箱與一箱飲用水。
律的身體似乎有了實質，將急救箱直接提起，打開之後取出鎮定劑，跪坐在楊洺身邊，注入了楊洺後背的傷口附近。
楊洺的低吼聲漸漸消退，只剩下他劇烈的喘息。
律捧來了蒸餾水袋，讓楊洺及時補充水分消耗。
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楊洺背後脫落下了最後一塊黑硬的皮膚，背部已經恢復光滑、潔凈，甚至皮膚還散發著微弱的光澤。
兩隻橢圓腦袋、梯形身體的履帶機器人慢慢退走。
律靜靜地跪坐在一旁，閉着眼，像是在進行某種宗教儀式。
船艙安靜了下去。
這裡是飛南號的艦橋。
被巡遊者·守墓人·考核官改造過的飛南號，已經失去了它作為備用海盜船時的純真與純情，入目可見都是……科技與狠活。
這艘原本是鉗形的百米級無主炮炮艦，如今已經大變了模樣。
它整體形狀像是一隻展翅滑翔的鷂鷹，可變翼展伸展開有大概一百六十米寬，優雅的身姿似乎也在彰顯着某個次生文明對當前銀河人類艦船審美的嘲弄。
因為已開啟光學隱身，飛南號只是在黑洞洞的空間中留下了極其微弱的扭曲光線。
艦橋就在鷂鷹的腦袋裡面，百多平方的面積充斥着等邊三角形的元素。
高度集合化的總控台、一張有些孤單的椅子，就佔據了艦橋正面的核心位置。
總控台左右兩側有些空曠，那裡藏了兩隻單人用的逃生艙，方便駕駛員及時脫離本艦。
朝着左右再次延伸，一台台精密儀器均勻排列，急救倉、營養倉、加密通信裝置、飛船自監測板塊、皮膚硬化儀……艦長能用到各類儀器，有條不紊地排成半圈。
體積最大的就是那台粒子傳輸機，幾乎佔據了艦橋十分之一的容積，造型宛若一隻倒立的金字塔，擺放在了艦橋居中的位置。
——那三個老傢伙很喜歡這種倒金字塔的造型。
楊洺此刻就趴在粒子傳輸機的三角尖下方，在律的照料下迅速恢復體力。
“多久了？”楊洺問。
“已過去五個小時，老闆。”
律的擬真投影睜開雙眼，那雙眼眸平靜且深邃。
“老闆，你該優先考慮自身生命安全，我是你的寄生機械思維體，如果你死了，我也會消失。而我們這次明明有充足的時間脫離危險。”
楊洺慢慢爬了起來，活動着有些麻木的後背。
“我們這不是還活着嗎？一切都在我精妙的計算內，不用擔心。”
楊洺說這話時，多少有些心虛。
不過，他也是自信能硬抗這種程度的爆炸而不死，然後才在所有選項中，選擇了收益最大化的路線。
“我們完全沒必要如此狼狽，”律堅持說。
楊洺不置可否地撇了下嘴，將身上的破爛軍服脫了下來。
一旁有履帶機器人送來了戰鬥服，楊洺很快就把自己全身包裹了起來，複合纖維帶來的緊縛感，讓楊洺心神安穩了許多。
律繼續生悶氣。
楊洺坐回艦長的椅子上，迅速激活了面前的兩排按鈕，眼前那平整的舷窗上出現了一連串的數據，總控台旁邊浮現出了一顆美麗行星的投影。
伊蘭朵星。
飛南號此刻距離伊蘭朵星，不過半個小時的航程。
“誰做的？”楊洺輕聲問。
律飄到楊洺身旁，紮成了雙馬尾的長髮在背後飄蕩，小巧可愛的腳尖與銀灰色甲板，始終保持着兩毫米間隔。
“盧利安，”她回答道。
“瑪德，”楊洺眼底划過幾分陰狠，“他現在的位置在哪兒？”
“第五行政星，被叛軍佔據的城市羅麗蘭，他們佔據了一棟商廈，裡面駐紮了大概一千二百名新聯邦來人，包括特戰部隊、訓練叛軍的教官、特工團隊。”
楊洺問：“能不能一炮轟了他們？”
“飛南號沒有主炮，老闆，”律的嗓音漸漸恢復活潑，“我的三位老師只希望飛南號是您的保命工具，而不是主力艦船。他們愛好和平。”
“直接控制軍方的軍艦？”
“軍方給這群人通風報信的概率大概是百分之百，就算我們控制了一艘落風帝國的主力戰艦，盧利安等人也會迅速躲入防空洞。事情的區別在於，您是想幹掉盧利安，還是消滅這股新聯邦的精銳。”
“只有盧利安一個人，也不可能實施這次計劃，這個新聯邦特工團隊就是我現階段的敵人。”
楊洺平靜地說著：
“【長遠的目標】與【清除眼前的敵人】這兩個選項，我更傾向於後者。
“我現在只想屠了他們。”
律在旁抿嘴思索，快聲道：“如果對方是在一個密封的環境里，老闆的單兵作戰能力完全能達成目標。但他們很狡猾，遇到危險就會直接撤離。”
楊洺靠在椅背上靜靜思索着，眼前划過一行行落風帝國的數據。
“伱說的對，我們需要幫手封鎖他們。”
“可以藉助落風帝國皇室的力量。”
楊洺眼前彈出了一隻只投影屏幕，裡面是伊蘭朵星上正發生的情形。
新聞中播放着海邊爆炸案的最新消息，幾名特約評論員反覆喊着，這是新聯邦的恐怖主義行徑。
幾家主流的電視頻道中，都有關於這次事件的分析，情報來源全靠臆測。
媒體們給楊洺這個大尉軍官做的標記是‘失蹤’，還有幾個專業演員對着怪獸車唯一殘骸——已經完全形變的主座椅——進行着長篇大論的分析。
這件事已經被定性為，新聯邦特工對落風帝國精銳軍官的刺殺。
楊洺將這些沒意義的新聞掃掉，找到了兩個監控視角。
溫莎小姐坐在‘第三個幸福’社區的老教授家床上，穿着睡衣的她蜷縮着身體，不斷抹去眼角的眼淚，一旁是不斷嘆息的老教授和026，窗外能看到幾名保鏢的身影。
律笑道：“老闆，你的情人在為你黯然神傷。”
“想辦法提醒她一下……算了，先做保密工作，稍後再多補償。”
楊洺沒有多留戀，看向了第二個監控視角。
那是在一處皇宮附近的倉庫。
兩排護衛隊把守在倉庫外圍，費利蒙老將軍拄着拐杖，站在二皇子艾德旺身後。
艾德旺高大的身體倚靠在欄杆上，他的表情說不上悲慟，只是陰沉着、沉默着，在沉默中，凝視着前方那台擁有騷紅烤漆的六米級人形機甲。
過了幾十秒，艾德旺低聲說：
“現在，我沒有朋友了。”
費利蒙將軍只能輕嘆。
楊洺隨手將監控關掉，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可看不得這個。
楊洺道：“律，我需要一個作戰計劃。”
律抬手輕點，幾隻投影屏載着不同的作戰方案出現在楊洺面前，每個方案各有優劣。
楊洺仔細思考了幾分鐘，選定了一條較為繁瑣，但戰果最大化的路線。
這群新聯邦的鬣狗！
楊洺起身趕去武器艙，他之前在黑市採購的那批武器，現在終於有機會派上用場。
律突然小聲嘀咕：“艦長，您該因為之前的冒險舉動，向我表達哪怕微弱的歉意。”
楊洺頓住腳步，扭頭看着在原地漂浮的虛擬少女。
她抱着胳膊，故意把目光放在舷窗外的星空，臉蛋上帶着幾分不滿。
“抱歉，律。”
楊洺很認真地道了句：“下次我會跟你商量，這次主要是，我們發現導彈的時機已經太晚……”
律轉過身來，有點無奈地注視着楊洺：“好吧，律已經原諒了你，但下次還請以自身安全為第一優先事項。”
“嗯哼，”楊洺聳聳肩，“我這人你知道的，知錯就認，下次還敢。”
少女律翻起了她充滿嫌棄的白眼。
……
楊洺死了？
古頓馬哈無法描述，這五六個小時他是如何度過的。
現場視頻他看了，而且看了不只一個視角，無論是從哪個角度判斷，楊洺必死無疑。
他插翅難逃。
但古頓馬哈沒有任何大仇得報的快感，反而陷入了焦慮與焦躁。
楊洺拍攝的那些東西——讓他光着膀子讀的賬目，那些只要流傳出去，他這個副總參謀長必然會被自己的合作夥伴們果斷拋棄，而皇室也會找准機會，立刻發起攻擊……
楊洺真的做了死後反饋機制？
古頓馬哈不斷思索着，也在等待着。
隨着時間一分一秒的向前推進，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有關於他這個副參謀長的新聞出現，這讓古頓馬哈多了一絲慰藉。
他現在已經開始幻想：
如果楊洺就這麼被盧利安幹掉了，自己錄製的視頻石沉大海，那一切將會回到正常的軌跡，自己也將會擺脫脖子上的枷鎖。
古頓馬哈眯起雙眼，嘴角勾勒出了淡淡的笑意。
雖然他搞不明白，盧利安為什麼要乾脆利落地除掉楊洺，但古頓馬哈現在確認了一件事。
楊洺並不是新聯邦的高級特工。
楊洺很有可能是謝爾曼帝國的高級特工。
不管怎麼樣，楊洺死了就好，他死了，自己就自由了，自己可以從容的安排退休的事宜，離開落風帝國這艘已經傷痕纍纍、隨時可能沉沒的破船，去往新的生……活……
咔、咔咔。
背後的暗門開啟了一條縫隙。
古頓馬哈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副總參謀長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不敢置信地看着那背着手、漫步走出暗門的機械衛兵。
他乾癟的嘴唇在不斷顫抖。
“您、您……”
“該作出選擇了，古頓。”
楊洺的嗓音透過機械衛兵喉管處的喇叭傳來，那隻鐳射步槍也被機械衛兵單手提着，槍口抵在了古頓馬哈的額頭。
“我，還是盧利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