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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自保

兒時的記憶雖然模糊,但多少總會有些印象,哥哥剛剛登基時處處被人拿捏、康妃母女險些葬身火海等種種兇險慶貞帝是知道的——不止知道,簡直深刻得像是刻在骨頭縫裡。這當然不是因為少年皇帝自幼就聰慧超群,而是孟先生一次又一次孜孜不倦教誨強化的結果。不過,在孟良卿嘴裡,拿捏皇兄的主角由那幫外廷重臣悄然換成了宮裡的內侍——王安是伺候太皇帝的人,太皇帝駕崩,擔心自己的權勢旁落,於是想方設法謀害新帝,再扶植一個旁枝的娃娃藩王繼承大統,自己不就可以繼續一手遮天了么?再加上閹人們本身就都是前世沒做好事今生遭了天譴的傢伙,鮮有什麼好東西,做出這等事有什麼好奇怪的呢?這邏輯,嚴密得簡直就像一加一等於二般的無懈可擊!

如今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皇兄對李世忠的信任和依靠盡人皆知,外廷也有他很多爪牙——當然,正人君子同樣大有人在。據孟先生說,那李世忠叫人弄了一本《點將錄》,模仿《水滸傳》,把一百零八名絕不與閹黨同流合污的忠臣一一對號入座,這些人中有幾人已被迫害致死、有些被論罪下獄或罷官為民,但在朝中堅持與豎閹抗爭的還有不少,這些人便是大明真正的棟樑之才啊!孟先生謄抄的《點將錄》就在自己懷裡揣着,等坐穩了這把龍椅,一定要按圖索驥重用他們。

不過,眼下最要緊的事還是確保自身的安全,否則,一切都是白扯——那種大逆的念頭王安有過,李世忠能沒有么?更何況,他的勢力比當年的王安可大得多了!其中最關鍵的當然是寢食二事。幸而解決起來倒比較簡單:慶貞帝登基的第二天便以吃着順口,用起來順手的理由,把誠王府的茶膳房廚工們和一眾侍衛調進大內。

這事,出奇的順利。

正是因為太過順利,事情反而顯得有些詭異了——王府的廚子和侍衛們並不都是凈過身的!換做其他任何時候,新君如此任性胡來,外廷那幫成天把禮儀祖制掛在嘴邊的傢伙們不吵吵得沸反盈天才怪:多好的給小皇帝來個下馬威的機會啊!而偏偏這次,所有人竟都對此視而不見了……沾沾自喜的慶貞帝當然想不到孟家兄弟事先已做好了勾兌,叫新君草木皆兵本就是他們的第一步棋、至於李世忠和其外廷的一干勢力,明知此舉是慶貞帝極度不信任的表現,但為了避嫌,也都同樣選擇了沉默。

這是李公公他們失算的第一步——禮儀和祖制是絕好的理由,假使有人能拿這兩個冠冕堂皇的擋箭牌阻止,假以時日,新帝提心弔膽的過上一陣子,待發現自己生活的環境並非被灌輸的那般危機四伏,或許多多少少能改變一些已基本固化的認知。

養心殿里陰冷得瘮人。

被慶貞帝再次傳進宮裡的孟良卿規規矩矩地垂首立着,等着聖天子開口。聖天子登基的次日便要叫孟先生入閣,被他以兄弟二人同在內閣必遭朝野非議的理由堅拒了,只要了個侍讀學士的差遣,方便隨時進宮。王府長史是正五品,由吏部選官;侍讀學士為從五品,屬於翰林院的官職。不過孟良卿本就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被吏部選中送去誠王府,現下誠王繼了大統,換個名正言順的頭銜繼續做帝師,官秩還降了半格,沒人能說啥。不僅沒人會說啥,誰都知道這位是帝師,哪怕沒有哥哥做首輔這層關係,即便是一二品大員,哪個又敢有絲毫不敬?這件事叫慶貞帝再次大大感嘆了一番孟先生的高風亮節,卻不知自己已全然陷入一張早就編織好的無形網羅中。

孟良卿心裡很清楚,慶貞帝其實知道此時自己最該做的是什麼。但聖天子畢竟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一直被教導什麼“天理大義”,內心還沒有被骯髒污濁兇險四伏的環境磨礪得鐵石般冷酷粗糙,因此,急需在最信任的師長那裡得到推一把的助力。這也正是孟良卿最該做、也迫切想要做的事。不過,此刻他還是要裝糊塗,要等聖天子自己開口——這種事,做成了固然一戰定乾坤、但同時也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隱患,一旦未來聖天子反悔,不只自己,整個孟氏家族灰飛煙滅死無葬身之地絕非杞人憂天!必須把握好尺度,多一分少一分都是萬丈深淵。

“先生,朕不忍心啊……”少年皇帝終於忍不住,悄聲說了一句。

“萬歲恕罪。臣愚鈍,不知萬歲何出此言?”孟良卿一本正經地躬身應道。

“那個……那個……”少年天子猶豫了好一會,終於下了決心,“先帝有兩位嬪妃有妊……”聲音細得幾不可聞。

“啊!”孟良卿裝作大吃一驚,臉上呈現出一片震驚之色,趨前一步小聲疾道:“萬歲危矣!”

慶貞帝當然知道其中的利害,不過內心還是在掙扎:“話雖如此,朕已經繼了大統,即便她們誕下的是龍子,長大成人也總要十幾年以後了。那時……”

“萬歲!”孟良卿立刻打斷小皇帝的自說自話,“萬歲莫忘了東漢‘十常侍之亂’故事。少帝(劉辯)與獻帝(劉協)又豈有相殺之意?然外戚權宦相爭,裹挾之下身不由己,大漢江山終毀於一旦。殷鑒不遠,臣伏乞萬歲務以大明江山社稷為重。”說著話伏下身去,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

“先生快起來說話!”慶貞帝連忙起身相攙,同時自我解脫般補了一句,“唉,皇兄也曾這麼說。”

李世忠始終防賊一樣防着外廷的官員們,他們大多知道宮裡有兩位娘娘有喜,但先皇的遺言孟良卿等人則完全不知道,聽小皇帝如此說,心裡不禁長出了一口氣:這就好辦了。當即爬起來雙挑大指贊道:“先皇深明大義,真不愧我大明一代明君!萬歲,臣曾言:‘生於帝王家,當謀天下事,為了萬千庶黎,有些感情、有些人,都是必須犧牲的。’萬歲莫辜負了先皇的殷殷之期,更當以國為重。”

“可是,可是……朕真的不忍心啊!從小皇兄就最疼愛朕,再怎麼說,也是皇兄的親骨肉……找個地方把他們養起來,嗯,哪怕是隱姓埋名,朕保他們母子幾人一世衣食無憂總可以吧!難道,這也不行嗎?”

“萬歲,人無傷虎心,虎有吃人意。不需要等十幾年,甚至都不需要是先皇的嫡親血脈,只要留下一絲可乘之機,難免就會有宵小趁機作亂——隨便哪裡抱來個娃娃,一口咬定……那便是天大的禍亂啊!萬歲,劉項反秦之初,擁立的是楚懷王吧?待其做大,試問懷王在哪裡?即便是國朝定鼎,也曾有過類似的傳言……”孟良卿步步緊逼。

慶貞帝陡然一驚,額頭上冷汗涔涔。他知道,孟良卿嘴裡的“傳言”,本就是太祖朱元璋曾親手做下的事情:元末白蓮教首韓山童起義失敗就戮,劉福通擁其子韓林兒為“小明王”繼續拉隊伍造反。太祖爺本是劉福通部將,劉福通被張士誠所殺後,太祖效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故事將韓林兒接至自己軍營,繼而打着小明王的旗號順利接管了起義軍的大部。待到大事底定,便叫廖永忠將韓林兒溺死,自己登基稱帝。圖大業者殺人須不眨眼,牌坊更要樹立得光芒萬丈——為了表示不忘明教初心,國號便定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