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将尽》 温明笃

鄭詡慈放下黎慕江的手腕,隨後皺眉起身:

“她又和人動手了?”

史力趕緊湊上來:

“什麼情況?”

“回答我的問題。”

“阿姊她,她出了一拳兩刀,殺了八個人,然後……暈倒了。”

鄭詡慈一下轉過來:

“你就是這麼照顧你阿姊的?”

史力低下頭,但還是忍不住問道:

“鄭先生,阿姊她……她可無礙麼?”

“你也會武功,怎麼能讓她出手?”說到這兒,鄭詡慈拎起黎慕江的手腕對著史力:

“下次沒了照影珠,碎的就是她。”

回想起登仙路上自己的行為,史力不由得冒冷汗:

“是,我記下了。”

鄭詡慈張了張嘴,語氣終於溫和下來:

“服下藥之後,她已經可以自行壓制傷勢,可以逐漸恢復,前提是別再和人動手,”

“這就好!”史力大喜:

“多謝鄭先生。鄭先生我送你……”

“免了吧。”鄭詡慈快步出門。

他剛出去不久,門簾一掀進來一人,正是苟富貴,他回頭看了好幾眼,才轉過來:

“你惹著他了?”

史力點點頭:

“是責怪我保護阿姊不利。”

苟富貴有些意外:

“想不到啊,阿慈性子向來淡得很,這次居然這麼爽快就過來幫忙了,還這麼上心。”

史力重重點頭:

“該多謝鄭先生才是,如果沒有他的照影珠,恐怕……”

“對啊,他又是送東西又是幫忙的,完全不是他的作風,太奇怪了……”苟富貴思索片刻,隨後跳了起來:

“不好!”

“哪裡不好?”史力趕緊湊過來。

“我看阿慈這小子指定是喜歡上大姐頭了,這才三番五次獻殷勤!”苟富貴言之鑿鑿。

史力一愣:

“別開玩笑了。”

“誰開玩笑了?你想想,阿慈天天盡對著那些鬼花草,一定早就嫌悶了。他平日裡又見不到姑娘,突然一下見到大姐頭那麼漂亮的女人,肯定會動心的!”

“這……”史力表情古怪:

“不知道,不想知道,別和我說了。”

“哎你聽我……”

“屁放完了沒有?”突然一道聲音響起,苟富貴頓時一激靈,立刻堆笑轉頭:

“大姐頭,你醒啦?”

“被臭醒的。”

“臭?屋子沒掃乾淨麼,你等我去叫下人……”

“因為有人放狗屁,臭不可聞!”黎慕江再次打斷他:

“它總是放個不停,不如扒了皮做膏藥。”

“別別別,我也只是一猜嘛。”

“那你猜猜能熬出幾斤膏藥?”

“我不猜。”

“不猜什麼?”

“什麼都不猜,以後連打牌都不猜,就悶著頭打,”苟富貴苦著臉:

“這總行了吧?”

“噗嗤,”黎慕江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隨後她起身來到苟富貴面前,鄭重道:

“二狗,這次多虧了你。謝謝。”

“自己人嘛,說這些,你們沒事就好。”苟富貴擺擺手。

“阿姊,二狗,”一旁的史力滿臉疑惑: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別問我,我也是臨時趕來的,”苟富貴一指黎慕江:

“我也想問她呢。”

見二人目光看向自己,黎慕江想了想,隨後低聲道:

“那個被我打死的不是卯,而是另外一個人,他的名字叫……”

苟富貴史力異口同聲:

“張昆!”

“不錯,正是張昆!這個狗賊!”黎慕江咬牙切齒,許久後才緩和,隨後她講述了先前的事——

初見時,黎慕江以為重逢了死士卯,驚得險些暈倒,後面交流幾句後,黎慕江便快步離開,史力則跟隨去了登仙路。

史力認為死士卯遭遇過酷刑和洗腦後,徹底喪失記憶,成為了一個傀儡。可與史力不同,黎慕江從沒這樣認為。

在黎慕江暈倒時,“死士卯”曾用內力替黎慕江舒筋活血。

黎慕江自幼習武,死士卯常常與她陪練,因此對死士卯的武功特點再熟悉不過。死士卯的內力是剛猛強勁的,絕不似“死士卯”那麼平和。而且,真正的死士卯,內功遠超這個穿著道袍的“死士卯”。

睜開眼睛時,黎慕江就已暗暗警惕。再加上後面完全消失的記憶,異樣的稱呼,這令黎慕江開始懷疑,眼前的道士並非自己的死士卯。

史力與道士說話時,黎慕江仔細觀察傾聽,發現道士的嗓音與死士卯出入很大,還有個很關鍵的地方——道士的眼睛與死士卯完全截然不同。

眼睛乃心靈之窗。黎慕江永遠都不會忘記死士卯那一雙剛毅忠誠的眼睛。

人皮面具!黎慕江立刻醒悟。

隨後,一股滔天怒意湧起——這群狗賊,害了死士卯不說,還扮作他的模樣為禍人間!

心念電閃之間,黎慕江腦中已有了個計劃的雛形。

二人看見黎慕江憤然離開,其實這並不是假裝的,因為黎慕江的確無比憤怒,可其實她並沒有失去理智,而是裝作難以控制情緒的樣子,藉故遠離二人。

她對史力有信心,他一定會按照先前計劃,潛入登仙路調查。而她自己則可以暗中跟隨,伺機而動。

一明一暗,二人進入了登仙路,與史力不同,黎慕江並未把時間花在招娣、耀祖、顧北海等人身上,而是四處打探此處的格局。

很快,黎慕江發現了端倪——舞臺的下方是空的。

為什麼要做一個空舞臺?黎慕江那時不禁疑問。

很快,登仙儀式開始了,黎慕江的疑問立刻有了答案。

她潛伏在舞臺後方那塊牌匾的最高處俯瞰,因此每當有煙霧升騰時,史力等臺下的人完全看不清,可黎慕江卻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見那些童子從舞臺下方拿出刑具,以及剛剛砍下來的手腳;看見那群“仙師”從裡面鑽了出來,甚至腿腳慢些的,還會被“死士卯”毆打辱罵;看見“死士卯”剛被綁上十字刑架,四肢就脫離了出來,童子們在鋸提前準備好的手腳,他拼命裝出痛苦的模樣,可這在黎慕江眼中卻無比可笑……

識破這些人的技倆後,又聽著他們愚弄臺下眾人,黎慕江頓時暴怒——臺下本就是一群可憐迷惘的人,你們卻用這等骯髒手段相欺,實在卑鄙!

黎慕江正欲下去揭穿這群狗賊的詭計,卻突然全身劇震!

十字架上的四肢都“斷掉”時,有人一拉機關,“死士卯”迅速縮入了地下,一個人彘掉了下來。

這人拼命打著滾,唯有陽貨昂然翹首,砸得舞臺梆梆響。

紅衣孩子們繼續他們的酷刑,高處的黎慕江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瞬間紅了眼眶,淚如雨下,她牢牢按著自己的嘴,盡全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這個才是真正的死士卯。

沒錯,即便五肢齊斷,臉上成了一塊白板,黎慕江依然認得他,認得那一雙眼睛。

剛毅忠誠的眼睛。

吃“登仙散”的仍是真正的死士卯,沒錯,他染上了“登仙散”,並從中感受到了極致的舒適與愉悅,並感染了臺下的眾人。

死士卯成為了這群人作惡的工具!

不可饒恕!黎慕江雙目如欲噴出火焰,全身都因憤怒而顫抖!恨不得立刻衝下去殺了這群妖邪。

可她仍保持了理智——我要先救下卯,才能出手。

那時,史力發出了質問,於是他們決定展示“得道成仙”的結果,煙霧升騰,道士換好黃衣升了上來,死士卯則降了下去。全場陷入了沸騰,就連臺上眾人,也用崇拜的目光看著道士。

就在這一瞬間,黎慕江動了。

她身子一翻,使個“壁虎遊牆功”,倒掛著身子,貼著牌匾滑了下來,隨後腳底一振,騰空飛起,她瞧準時機,伸手一搭,就已懸在了舞臺邊緣,她腰身一蕩,就已神不知鬼不覺的貼到了舞臺下方。

黎慕江迅速挪動,隨後算準位置,摸出了驚鴻刀。

驚鴻刀何等鋒銳?悄無聲息的就已刺入舞臺,黎慕江手腕一劃,就已開了個洞,隨後她便鑽了進去。

這裡便是舞臺下方的暗室,暗室正中有一個罈子,正冒著白氣。

黎慕江心中暗驚,剛剛從沒見過這個罈子,恐怕又是頭頂那群妖人弄的詭計。黎慕江握緊驚鴻刀,不敢輕舉妄動。

“是……”罈子突然發出聲音。

這是!黎慕江心中大驚:

“卯?”

“你是……小姐?”

“是,是我!”黎慕江搶到罈子前,發現壇中塞滿了冰塊,把死士卯埋得嚴嚴實實。

“那群賊子!”黎慕江悲聲道:

“竟把你害成這樣!”

嘩啦啦冰塊響動,死士卯探出了頭,他盯著黎慕江看了半天,才說道:

“小姐,求求你,快殺了我。”

“不!”黎慕江斷然搖頭,隨後撕開外衣,將死士卯裹了起來:

“我帶你走。”

“小姐,你不明白,”死士卯的聲音充滿了痛苦:

“我已經完了……”

黎慕江一呆:

“你、你中了毒麼?”

死士卯聲音顫抖:

“我、我染上了登仙散……”

“我會治好你!”黎慕江將死士卯往後一綁,隨後去尋來時的那個洞。

死士卯沒有回答這句話。

“佐天行化,助國救民;齊同慈愛,異骨成親!”頭頂突然傳出一道癲狂的大喊。

臺下眾人跟著叫道:

“佐天行化,助國救民;齊同慈愛,異骨成親……快給我,仙師,我也要去仙界哈哈哈哈!”

黎慕江並不知道這是在發登仙散,然後集體吸食,她只感覺得到,在那道癲狂聲音響起時,背後的死士卯顫抖了一下。

“卯?”

“小姐,張昆在冒充我作惡,求你除了他。”

“他會死。”

“他臉上面具乃千面侯所制,取面具在‘風池穴’。”

“好。”

“小姐,請您快些,我……我現在不能離開冰塊。”

聞言,黎慕江抓起大把冰塊,蓋在了死士卯身上,隨後鑽出,再次回到牌匾上時,“登仙散”已經生效,望著臺下眾人癲狂的舉動,黎慕江不由得一陣反胃。

這就是所謂的登仙?這和妖魔畜生有什麼分別?

阿力呢?為什麼沒有阻止他們?黎慕江四處尋找,果然看見了已經魔怔的史力,正捧著手中登仙散,口中喃喃自語!誰也想不到,就連史力都著了他們的道!

眼看史力即將吸食登仙散,黎慕江再也忍耐不住,雙腳用力一蹬,落入舞臺!

她衝向明顯愣住的張昆,隨後舉起了自己的拳頭。

玩弄蒼生的奸賊,受死!

“……張昆死了,我要殺他的黨羽時,卻突然暈倒,然後就是後來的事了。”黎慕江說完後,目光十分嚴厲的看向史力:

“阿力?怎麼連你也險些中計?”

史力垂首:

“阿姊,是我愚鈍,沒能識破他們的奸計,險些萬劫不復。對不起,阿姊……”

“你真是……”

“不,史兄絕不愚鈍。”苟富貴打斷了即將發作的黎慕江,隨後道:

“親眼看見一個人在自己面前被肢解,接著又復原,會對人的觀念造成無比劇烈的衝擊,足以摧毀他們的固有認知。再加上,那群賊子有用人心中的慾望為餌,引誘眾人吸食登仙散,這一套手段下來,恐怕神仙也防不住……”

“可總該有所警惕才是。”

“實不相瞞,臺下那群吸食者中,至少有六個我們千風派出的人,他們早知登仙散為禍世人,一開始前去調查時,又有哪個不謹慎呢?誰知就這麼中了陷阱,無法自拔。要知道,登仙散是無藥可解的,一旦不慎沾染,就永遠脫不了身了。所以,你也別責備史兄了,他已經做得足夠好。”

聽到這兒,黎慕江也不再說什麼,而是拍了拍史力肩膀,隨後她轉過頭看向苟富貴:

“二狗,我很奇怪,你怎麼找到我們的?”

“當然是你家大狗啦。”

“大狗?你是說阿布?”

“我那時帶著人正在城裡查案子,突然就看見大狗子跑了過來,叼著我袖子就跑。”說罷,苟富貴展示了自己稀爛的袖口。

要知道,白狼阿布雖然兇猛,卻訓練有素,絕不會突發異常,所以苟富貴立刻就知道,黎慕江史力二人有難,所以立刻率眾跟了上去。

“你們是從哪裡過來的?”

“我家附近。”

黎慕江一盤算距離,頓時瞭然——白狼阿布衝出家門找人時,正是“登仙”儀式的尾聲,“仙師”們取出了登仙散,賜給了奄奄一息的死士卯。

在那一刻,白狼阿布同時聞到了登仙散和死士卯的味道,這是主人交代給它的重要任務,它一刻沒有耽擱,立刻叫來苟富貴前去接應。終於及時趕到了醫館,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下了黎慕江。

“哇!好狗好狗……”苟富貴聽得眼睛發亮,伸手到床底,在白狼阿布的腦袋上一頓揉:

“明天我買半扇豬給你。”

阿布不耐煩的一甩腦袋,鑽到了床深處。

“它是狼,別一直叫他大狗。”黎慕江有些無奈。

“那我還是人呢,你們不也一直叫我二狗?我們兩兄弟的事兒你少管。”

“得,你們隨意。”

苟富貴甩了甩滿手白毛,這才正色道:

“大姐頭,‘登仙散’一案已破,我已經報給老大那邊了。”

黎慕江和史力頓時一震,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喜。

那豈不是說?甲等情報已經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