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絕大多數人印象中，死士卯是沒有特點的，常見的臉型、平庸的五官、中等的身型……

“丟進人堆裡就找不出來”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應驗。

事實上，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成為死士，只有毫無特色的人，才能在最重要的地方，給予敵人最致命的打擊。

“變天之日”時，黎慕江的祖父納蘭元基陷入險境，險些被當眾格殺，一個馬伕救了主人的命，制住了關鍵敵人，就此掀起了慕江一派的反擊。

馬伕當然不是真的馬伕，他就是死士卯，不過在那之前，他已餵了十多年的馬，一次也沒出手過。

在所有人眼中，那個馬伕都是平平無奇的，除了納蘭一家。

黎慕江的父母忙於公事無暇照顧，所以她的童年大部分時間是由馬伕陪伴的。她讀書時，馬伕掌燈；她出遊時，馬伕牽馬；她打過架，馬伕擦藥……很多時候睡不著，她就讓馬伕給他講故事，馬伕來自遙遠的中原，也就是在那無數個夜晚，她在夢裡見到了肥沃良田、成群士子、經書典籍、萬里江山……

對於黎慕江來說，馬伕絕不是僕役，而是家人。

後來，黎慕江長大了，馬伕也變回了死士卯，他們從玩伴變成了戰友，當然，仍是家人。

死士卯遁入黑暗，往往要過很長時間，黎慕江才能見到他，每次他都會帶來一顆人頭、一份情報、一身傷痕。

親情的反義詞不是無情無義，而是遺忘。哪怕再平常的人，他的家人都會認得他的。

…………

分別數年後，異國他鄉，黎慕江再見死士卯，她眼前一黑向後仰去，若不是史力及時扶住，就險些跌倒。

卯！你怎麼、怎麼會在這裡？

那些殘酷的事情，真的在你身上發生了麼？

為什麼你變成了一個道士，還恰好出現在了這兒？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我是在做夢麼……

恍惚之中，黎慕江覺得手腕被人捏住，隨後一股溫潤的內力湧了過來。

黎慕江心口一熱，幽幽轉醒，看清了捏住自己手腕的人。

這人正是死士卯，他看見黎慕江暈倒，快步上前施救。

卯……黎慕江直直盯著對方——除了略瘦了些，換了服飾外，他幾乎沒有變化。

死士卯眉頭緊鎖，感受著黎慕江脈搏，良久後才道：

“傷，很重的傷，內力被毒侵蝕，毒又被藥壓住，偏偏還有一股銳利的氣息在亂竄……姑娘，這很危險！”

一旁的史力悚然一驚——認識卯這麼久了，只知道他武功很好，卻不知道他醫術也這麼了得！手腕一搭，就洞悉了阿姊的傷……

黎慕江卻猛一抬頭：

“你、你叫我什麼？”

死士卯有些疑惑：

“怎麼了姑娘？”

黎慕江心中一寒，與史力對視一眼——死士卯絕不會稱呼黎慕江為“姑娘”，他究竟怎麼了？

史力立刻抽回黎慕江的手，擋在二人之間：

“你是誰？”

死士卯一愣，隨後道：

“別誤會，我沒有惡意。是看這位姑娘的傷迫在眉睫，這才出手相助。”

史力心中一震，不由得問道：

“能治？”

死士卯點點頭：

“能的。”

“怎麼治？”

“兄臺又誤會了，”死士卯一笑：

“不是我治，是神仙。”

神仙！史力一驚——能跟“神仙”二字沾上邊的，再沒有第二件事。

難道？史力咬緊牙，盯住死士卯：

“你是說‘登仙路’上的神仙？”

“正是，”死士卯十分讚許：

“我馬上就要去那兒，你們可以隨我一起。”

“為什麼帶上我們？”

“上天有好生之德，仙人奉上天之命行事，豈可眼見他人喪命而毫無作為？我與二位既然相見便是有緣，何不一同前往，踏登仙路，共赴大道？”

史力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已翻起驚濤駭浪。

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很可怕的猜想——那些酷刑已令死士卯屈服，他倒戈加入了仇人的陣營，替他們用“登仙散”禍害世人。

不對！史力眉頭一皺——即便屈服，他也絕不會認不出阿姊的，可現在的樣子，他好像和我們初次見面似的……

難道？史力瞳孔猛地一縮。

難道酷刑並沒有讓死士卯屈服，所以敵人用了很歹毒的手段，抹去了死士卯的記憶，把他變成了一個任人擺佈的傀儡！之後敵人再給他洗腦，利用他的高強武藝替自己犯罪，禍害世人！

怪不得他做了道士打扮。怪不得他認不出阿姊。怪不得他一直邀請我們去參加“登仙”……

一定是的，這樣就全說得通了！

“……兄臺，你怎麼不說話？兄臺？”死士卯見史力臉色複雜，於是寬慰道：

“不必擔心，不會有危險的。兩位若是去過後仍有疑慮，說明暫與仙人無緣，自行離開就好，絕不會受到阻攔。”

死士卯語氣平和，氣質淡然，任誰見了他都會覺得如沐春風的，可結合剛剛的那些猜想，史力立不由得毛骨悚然，再看向死士卯時，史力想起了洞穴裡的那五具女屍——同樣的形態各異，同樣的失去靈魂。

死士卯成了這樣子，現在該怎麼辦？史力不由得轉頭看向黎慕江，卻心中一震。

黎慕江已沉默良久，她望著死士卯，一眨不眨，淚水在眸中打轉，平靜的湖面下波濤洶湧。

“神仙能讓你擺脫這世上的所有苦難。”死士卯看向黎慕江：

“包括你的傷病。”

黎慕江的神色逐漸冷了下去，她閉上眼睛，隨後很快睜開，眼神已變得堅定且決絕：

“我不需要。”

“難道你連命都不要了？這……”

“我並不是今天才開始不要命的，”黎慕江毫不客氣地打斷：

“我的命早就不屬於我了，你的神仙救不了我，不勞費心。”

隨後她轉身離去。

“阿姊！”史力想追上去，卻被死士卯一把拉住，他怒道：

“鬆開！”

“難道你打算眼睜睜看她死？”

史力一震，隨後又聽死士卯道：

“先隨我去登仙路，有無妙用你自會知曉，倒時再回來勸她也不遲。”

誠然，黎慕江情緒失控離去，的確打亂了計劃——原本二人應該趁亂混進登仙路，然後調查線索的。

可誰也怪不了她——自幼相熟，被視作家人的人，遭受了馬車和山洞裡的一切，已足夠悽慘；更何況他還失去了記憶，變成了行屍走肉，這一點光是想想就令人癲狂；更別說，他接著又助紂為虐，和敵人狼狽為奸，要一起來害你。

要讓黎慕江裝作這些都沒發生，還若無其事的跟著死士卯去往登仙路進行調查，未免太過苛責、太過無情了。

史力與死士卯感情並沒有那麼深厚，但強裝鎮定時的壓力仍險些令他崩潰，由此可見黎慕江心中之煎熬。

望著黎慕江的方向，史力陷入了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