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测字天师》 万里秋风

兩京鎖鑰無雙地,萬里長城第一關。

山海關的春天,是關內來得最早的,是關外來得最晚的,它本身就像是一道季節的分界線。

一個身材幹瘦,頭髮花白的老頭兒,正和幾個人一起,跟著一臺粗糙原始的蒸汽設備,平整土地,打夯。

設備弄得比較粗糙,還需要人在後面查缺補漏,但即使如此,效率也比過去純用人工高了很多。

這是國坊要建的新廠房,在這廠房裡會生產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機器來,從秦皇島下海運走,換回大量的真金白銀及大明寶鈔。

一個年輕的傢伙快走兩步,湊到老頭兒面前,一邊平地一邊小聲詢問。

“老頭兒,聽說你以前是京城首富,真的假的,你那麼有錢,咋還會被流放到這裡當苦工呢?”

老頭兒看了他一眼:“我被流放是因為犯了王法,和我有沒有錢有啥關係?”

年輕人搖頭不解:“有錢為啥還要犯王法啊?我犯王法是因為沒錢,想搞錢,你都那麼有錢了為啥還要犯王法?”

老頭兒嗤之以鼻:“你懂個屁,這世界上最容易犯王法的,就是有錢人。錢越多,就越容易犯。”

年輕人更是不解:“你說這話毫無道理啊,有那麼多錢了,好好享受就行了,為啥要犯法啊?”

老頭兒看看年輕人:“你是犯了什麼事兒被流放到這裡來的?罪名應該不大才對。

自從西伯利亞歸了大明之後,罪名大的就都被弄去西伯利亞種土豆兒了。”

年輕人撓撓頭:“開賭場,祖傳生意。朝廷這幾年不讓開了。

我又不願意幹活,就偷偷地搞。結果被一個輸紅了眼的混蛋舉報了,就被捕快給抓了。”

老頭兒點點頭:“既然只是這點兒事兒,那還有的救,我就跟你說幾句廢話吧。

如果你要是幹了傷天害理的事兒,我也懶得跟你廢話了。”

此時監工喊了一聲:“歇一會,要喝水解手的都快點,一會兒聽敲鑼集合!”

老頭兒和年輕人到水車旁接了半瓢水,灌了一氣,到一棵大樹底下,靠著大樹坐下來,喘著氣。

“後生,這世上,有錢人比窮人更容易犯王法,有權人比平民更容易犯王法。

只不過有錢人犯了王法,往往靠錢可以解決;有權人犯了王法,往往可以靠權解決。

而窮人、平民犯了王法,只能受罰,所以人們才覺得,窮人和平民更容易犯王法。”

年輕人若有所思:“那有錢人和有權人,都已經有錢有權了,為啥還要犯王法呢?”

老頭兒笑了笑:“有句老話說得好,‘淹死會水的,打死犟嘴的’,說的就是人性。

既然犯了王法,可以用錢和權解決,那心裡自然就不會把王法當回事兒,每天都踩著王法走路。

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的?而且就像身體越壯的人,一旦生病就是大病一樣。

有錢人和有權人,一旦犯了事兒,那肯定就是大事兒,錢越多,權越大,事兒也就越大。”

年輕人揪了根剛冒出頭的草芽在嘴裡嚼著:“有沒有你說的那麼邪乎啊?可你還是沒說有錢人和有權人為啥要犯王法呀?”

老頭兒嘿嘿一笑:“我算走運的,因為我的錢雖不少,卻沒啥權,所以落個牢底坐穿的下場。

當年叱吒風雲的那些人,恐怕你這後生都未必聽說過,老頭兒我卻是歷歷在目啊。

工部侍郎趙文華,自己抓破了肚子。刑部侍郎柳臺瘋了,瘋死在了大牢裡。

權傾天下的嚴世藩,在法場上被人用嘴凌遲了。

伊王被一群女人打死了,徽王餵了自己的老虎,這些哪個不是手握大權的?”

年輕人沉不住氣了,生氣地吐出嚼成了一團的草尖:“你這人怎麼總是答非所問呢?

我問你有錢人和有權人為啥要犯王法?你說了一大圈,就是不說這個問題啊!”

老頭兒的眼神中忽然變得很茫然:“是嗎?我一直沒回答嗎?大概,是因為我自己也不明白吧。

就像你說的,我們都那麼有錢了,那麼有權了,要什麼有什麼,我們為啥還要犯王法呢?”

年輕人叫道:“對吧對吧,我就說嘛!如果我能有個一千兩銀子,我這輩子也不犯王法!”

老頭看了他一眼,嘿嘿一笑:“你這麼一說,我反倒想起來了,當年我比你還年輕時,也是這麼想的。

後來我真的賺到了一千兩,我就想,賺到一萬兩我就啥也不幹了。後來是十萬兩,二十萬兩……”

此時大明已經成了全世界的經濟中心,富人也比之前多了不少,但這個數目仍然讓年輕人大為震撼。

“你都有了幾十萬兩那麼多了,你到底是犯了什麼事兒進來的呀?”

老頭苦笑道:“人有了錢,就會想要權力;人有了權利,就會想要錢;可這世界上,既有權又有錢的事兒,一定是犯王法的。”

年輕人想了想:“未必吧,原來的皇帝既有錢,又有權,他犯王法了嗎?”

老頭兒被這個例子弄得一愣,半天才說道:“皇帝還犯個屁的王法,那時候,皇帝就是王法。

不過現在,皇帝也只能選一樣了。唉,蕭風啊蕭風,自己沒當皇帝,還把皇帝弄沒了……”

鑼聲響起,休息結束,一群囚犯再度起身,懶懶散散的開始幹活。

“談新仁,監察院和刑部的釋放名單到了,你流放坐牢的日子滿了,可以出去了。”

老頭兒一愣,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我家人都在江南,千里迢迢。

我這把老骨頭,靠著一路討飯,只怕是回不去了,多半要死在路上了。”

管營哼了一聲:“那你到底走不走,不願意走接著幹活也行,比你現在的配軍身份工錢高!”

雖然這麼說著,談新仁還是收拾了個小包袱,拿著流放充軍多年攢下的一點錢財,踏上了歸途。

自己的家人,也不知怎麼樣了,妻子還在不在,孩子有沒有成婚。

這麼多年了,老家應該已經沒人認識自己,記得自己了吧。那樣最好了。

多年的充軍流放,讓自己從一箇中年胖子,變成了乾瘦結實的老頭兒,不知道自己的罪孽,是否也隨著歲月和肥肉,一起減少了些許?

江南,如今一定已經草長鶯飛,春風拂面了吧。但願我能撐到那裡。

如果撐不到,那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自古富貴不兩分,財來權往動人心。

以財謀權刀下肉,以權生財火中金。

財多易生淫邪欲,權重難除竊國心。

刀下取肉終斷手,火中摸金自焚身。

身行淫邪夭天壽,萬金難填欲壑深。

德不配位災先至,豺狼豈能牧萬民。

前仆後繼填苦海,懸崖勒馬有幾人?

雖知江南春風暖,偏做風雪不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