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征祥》 璞浑

李存勖在魏州登基,改元同光,尊奉僖宗為皇考,稱大唐皇帝,是為唐莊宗。

文武百官,各有升賞。授李嗣源為同平章事,盧程為行臺右丞相,郭崇韜為侍中,野南潯為大將軍。

莊宗頒詔,曉諭天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昊天有命,歷數在躬;神器更易,非人主可私。自僖宗蒙塵,黃巢構禍,九州板蕩,四海分崩。朱逆全忠,鴟張梟獍,竊據汴洛,僭稱梁祚。幽燕之胡塵未掃,河朔之腥羶猶存。

孤以唐室懿親,沙陀舊部,荷高祖太宗之遺烈,負昭宗哀帝之沉冤,十載枕戈,三軍浴血。今賴昊天垂象,列祖威靈,文武戮力,兆民歸心,廓清宇內,重光日月。

其一事:承繼法統

昔漢光武起於白水,續炎劉之祀;昭烈帝興於巴蜀,延季漢之祚。孤本武皇嗣子,僖宗皇帝親賜國姓,列屬宗籍。每見長安殘闕,常懷泣血之心;每聞鄴宮遺音,輒有椎心之痛。今收傳國玉璽於洛陽灰燼,復太廟禋祀於鳳翔故地,非敢私神器,實為續唐祚。

其二事:戡定禍亂

契丹背盟,耶律德光毀約南窺,朕親率虎賁,三戰而定幽薊;朱梁篡逆,逆臣友貞負隅頑抗,六軍盡克汴宋。凡此三十六戰,裂甲二十三副,非為功名,惟願寰宇再睹貞觀之治。

其三事:昭彰天憲

周德威陷陣潞州,李嗣源血戰楊劉,郭崇韜智取河中,此皆忠貞貫日之士;契丹可汗歃血陰山,吳越王錢鏐奉表稱臣,荊南高季興輿櫬請罪,此實德化格天之功。今逆梁既滅,偽蜀臣服,正宜更始。

其四事:維新制度

改元同光,取\"日月同輝,光被四表\"之意。大赦天下,除十惡不赦者皆宥之。復三省六部舊制,設樞密院總領兵事。罷朱梁苛政,均田畝,減賦稅,興太學,復科舉。鑄\"同光通寶\",禁私錢流通。

其五事:酬功饗士

凡陣亡將士,皆入凌煙閣配享,鰥寡孤獨者由州縣贍養。

佈告天下,鹹使聞知!

同光元年正月甲子

聽聞唐室復興,成千上萬心繫故國的流亡士子們,不禁喜極而泣,紛紛望風而歸,一時間,黃河以北,皆傳檄而定。

莊宗大喜,又下詔廣羅天下英豪,共誅朱梁叛逆。

梁國都城開封。

本來唐軍大敗契丹的消息已令朱晃惶恐難安,驚聞李存勖**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號召天下人征討自己,驚愕憤怒之下,竟然一病不起。

當時,朱晃的二子博王朱友文駐守潞城,四子均王朱友貞督梁在外,只有三子郢王朱友珪人在京內。

朱友珪立刻封鎖消息,以免兩個弟兄聽說父親病重,帶兵回京與自己爭奪皇位。他則抓緊網羅京中大臣,為自己登基提前作著準備。

與此同時,遠在潞城的朱友文,自近來與京中斷絕消息後,時感心驚肉跳,唯恐京中發生變故,思來想去,只好向鈺澄求教。

“自與大師相交,多蒙教誨,文早已將大師視為心腹知己,現有一件性命攸關的大事,還需大師幫忙。”

鈺澄道:“殿下不必如此,有事但說無妨,貧道自會效勞。”

朱友文道:“實不相瞞,我在京中的奸細不少,前者每日都有密信往來,可最近半月來,竟無丁點消息。我擔心父皇他年邁有病,有不肖之徒趁機封鎖消息,意圖作亂......”

鈺澄問道:“殿下莫非是想讓在下回京探聽虛實?”

“大師英明,文正是此意,託付旁人只恐有去無回,唯有國師你神功蓋世,無人可擋。此行倘若發現父皇果真被奸人挾持,我自當親提大軍,勤王駕去。”

鈺澄道:“如此不必多言,我去便是。”

朱友文大喜,再拜了拜。

鈺澄當日起身,傍晚時分已到開封城外。只見京城四門緊閉,城頭旌旗滿布,守城兵士較往常多出兩倍有餘。

“我乃大梁國師,自潞城回京見駕,速請開門。”

守城官見了鈺澄,雖然認出他國師身份,但卻不敢開門,只因他是從潞城朱友文處而來。

鈺澄等候許久,不見開門,索性棄了馬匹,架起神功一路飛上城頭。守城官下令放箭驅趕,被鈺澄大氅一揮,將箭雨輕鬆擋去,也不與眾官兵糾纏,腳下輕盈如風,直飛禁宮而去。

彼時,朱晃病情稍有穩定,正在博王妃子的攙扶下出恭。

忽有宮人奏報,說國師鈺澄覲見。朱晃即命請入,隔著紗簾接見鈺澄。

“國師回來的正好,朕近來害了病,宮中藥師們束手無策,關鍵時候還得靠你。”

鈺澄從袍底取出一個木盒,裡面盛放藥丸數枚,由博王妃轉呈給朱晃,朱晃和水服下,片刻便覺舒爽。

“國師是真神仙吶。”

朱晃心情大悅,又在博王妃子攙扶下坐臥床上,這才詢問鈺澄來意。

“朕並無徵召,國師為何從潞州匆匆趕回,莫非是唐賊難以抵擋,友文叫你回來搬兵的?”

鈺澄低著頭,眼光斜與博王妃對視一下,然後答道:“非也。陛下勿憂。唐賊雖屢有進犯,幸賴博王英勇,我軍連戰連勝,還計斬了賊首周德威。博王派臣回來,一是多日不聞宮中消息,特來問安,二是為報捷而來。”

朱晃以及身旁的博王妃,聽說朱友文不僅打了勝仗,居然還殺掉了聲名赫赫的周德威,當即又驚又喜,難以置信。

朱晃道:“想不到我兒這么行,誰說只有李克用的兒子有出息,我看友文能和李存勖一較高低。”

博王妃伺機伏在朱溫身上,語態嬌柔道:“恭喜父皇,賀喜父皇,依我看,有了這番好消息,您的病啊明天一下就好了。”

朱晃喜得咯咯大笑,殊不知是鈺澄誆騙於他,朱晃在世的三個兒子,正如他自己評價的那樣,個個如豬狗一般,豈能建此大功勞。

鈺澄見朱溫面色稍霽,便欲告辭,臨行時,又從袖裡取出一件物送給老皇帝。朱晃見那是個一寸見方、一側刷有白漆的紅色木盒,不明用途,便問:“這東西作什么用?”

鈺澄道:“此匣內設機關,危急時刻,將白色那邊面對來人,輕輕釦動機關,對方必死無疑。陛下可留於枕邊,以作防身之用。”

朱晃驚道:“國師言外之意,莫非宮中有人想要謀害朕?”

鈺澄輕輕一笑道:“陛下請勿多慮,此亦博王孝心,託鈺澄轉達而已,貧道告辭。”說罷即架起大氅,飄然而去,而關於朱友珪封鎖京城四門的消息,鈺澄卻對老皇帝隻字未提。

轉頭回到潞城,朱友文一夜未眠,焦急等待著消息。見鈺澄回來,朱友文急忙詢問情況。

鈺澄道:“皇帝身體十分康健,還額外誇讚了殿下鎮守潞州,甚有功勞。”

朱友文大喜,轉念又生疑問。“為何宮中消息傳不出來?”

鈺澄笑了笑道:“此亦一樁喜事。”

“喜事?”

朱友文一頭霧水。

“陛下年事已高,近來欲扶殿下登臨儲位,又恐鈞王引兵在外,得知消息趁機謀反,故而陛下封鎖四門,不許消息往來。”

朱友文的眸子瞬時張大:“這是真話?”

鈺澄起手合十,答道:“此話出自陛下之口,入貧道之耳,何敢妄言?”隨後又躬了下身子,笑道:“恭賀殿下,榮升太子。”

朱友文於是大喜過望,就地命人整頓太子服飾,做起了登基大夢。

另一邊,汴梁宮中,朱晃連服鈺澄進獻的丹藥,身體漸有起色,整日與博王妃與眾舞姬飲酒作樂,夜夜笙歌,顛鸞倒鳳。

原來早在朱晃身體康健時,與兒媳們廝混歡樂,女子們總是尋機吹起枕邊風,爭著讓老皇帝立自己的丈夫為太子。那時候,老皇帝快樂上頭,或是慣於信口開河,或是為了搪塞應付,每當有兒媳問起這話,他便一口答應下來。三個兒媳輪流侍寢,朱晃爬上哪家床榻,便將太子之位許於哪家,太子今日是博王,明天是郢王,後天又變成了鈞王,反覆如此,倒也平衡。

可現如今,許是因為朱友文戰敗唐軍、殺死周德威的消息討得朱晃高興,使老皇帝內心的天平有所傾向,於是近來獨寵博王妃一人,至於郢王妃、鈞王妃則受到了冷落。

早在鈺澄出宮的當夜,郢王府密室燭火搖曳。

朱友珪聽了守城官的彙報,憂心忡忡:“如今走漏消息,若朱友文帶潞城兵馬入京與我爭鬥,如何是好.......”

心腹韓勐表示道:“請殿下放心,宮裡宮外,現今都已是我們的人,真到了刀兵相向的時候,大不了挾持皇帝,寫下一紙詔書,就說朱友文蓄意造反,立時收繳兵權,就地綁縛問罪。潞州的將官,大多是陛下親自拔擢,斷不會為了區區朱友文而違抗聖命的。”

朱友珪點點頭,以為有理。

轉眼又過數日,其妻子郢王妃突然返回家中。

朱友珪責道:“你不在宮裡哄頌老頭子,跑回家裡幹嘛?快回去,免得恩寵都被她人佔去。”

郢王妃輕蔑一嗤,怪聲怪語道:“腦袋都快沒了,還惦記你那點恩寵。”

朱友珪大驚,郢王妃細述了宮中的變故,朱友珪方知近日來,朱晃已有立博王為太子的打算。

“這個老王八!”

朱友珪恨恨地啐了一句,愣了片刻,猛然抽出佩劍,揮手將桌案砍斷一角。

“韓勐將軍何在?”

家僕馮廷諤急忙去喚。

不多時,韓勐身披重甲,引五百人趕到府中,抱拳時鐵甲鏗鏘:“末將麾下五百死士,皆願效死。”

朱友珪整張臉冷地發白:“今晚行動,我要君臨天下。”

三更鼓響,朱友珪換上小黃門服飾混入禁宮。

行至宣德門時,忽見數十名宦官抬著裹屍草蓆匆匆而過,朱友珪知道,那時白日裡被杖斃的御醫。他按住狂跳的心口,閃身入夾牆暗道,不料卻在轉角撞見個意想不到的身影。

只見博王妃衣衫凌亂地從御書房奔出。

“好個賤婦!”

朱友珪從齒縫擠出冷笑,抽出袖中短劍迎著博王妃刺去。博王妃猝不及防,驚呃一聲,一大灘鮮血自小腹湧出。

“當!”

一聲清脆響聲伴著博王妃倒地而發出,朱友珪低頭一看,那婦人懷中滾落一物,黃白潤色,四四方方,定睛細看,竟是傳國玉璽。

朱友珪又喜又怒,喜的是輕易得到象徵皇位的傳國玉璽,怒的是博王妃子竟企圖將玉璽盜竊出宮。

博王妃已死,朱友珪抓起沾血的玉璽擲向韓勐:“速去調兵!”自己則帶馮廷諤及五百死士直撲寢宮。

“朱全忠......朱全忠......”

朱晃正被噩夢糾纏,恍惚間見先帝昭宗持劍而來,身後站著一群無頭厲鬼,都嚷嚷著要向朱全忠索命。

“快來人!”

朱晃被噩夢驚醒,伸手往被子裡一摸,不見侍寢兒媳的蹤影,一連大叫了數聲,也不見有宮人近前侍奉。朱晃餘驚未消,忽又聞到一股血腥味隨風湧入。

“發生什么事了?!”

“朱友文起兵造反,郢王進宮護駕!”

一陣腳步伴著刀劍聲、慘叫聲疾奔而來,朱晃的寢宮門被一腳踹開,只見朱友珪手提帶血尖刀,帶一眾人闖進宮來。

朱晃一生屢經大事,見如此情形,當即瞭然明白。

“逆子!”

朱晃掙扎著去抓床頭短刀,卻被朱友珪一腳踏住手腕:“父皇當年弒君時可想過今日?”

帳外喊殺聲漸近,郢王家奴馮廷諤提著長劍,抵在了朱晃的咽喉上。

朱晃當即求饒:“別....別......兒啊,朕...朕把皇位傳給你......”

朱友珪一聽,頓然高興。

趁其不備,朱晃渾濁的瞳孔突然迸發精光,藏在錦被下的左手猛得射出三枚透骨釘。

“好個老賊!”朱友珪側頭一閃,透骨釘擦著頭皮飛過。朱晃藉機暴起,用頭撞破雕窗,逃出寢室,拖著腸肚的身影在月下宛如惡鬼。朱友珪惱羞成怒,一群人趕緊飛身去追。

“天不亡梁!”

朱晃低聲嘶吼著,蹣跚的背影后面,緊隨而至的是眾人的刀光劍影。

眼看要被追上,朱晃繞著庭院中的大樹躲避,才轉過不到半圈,忽覺心口一陣冰涼,低頭只見半截劍尖透胸而出。

朱晃艱難轉頭,身後朱友珪從馮廷諤的手中接過了長劍,獰笑著擰轉劍柄。

不多時,韓勐提著博王妃頭顱踏血而來。玉璽上的蟠龍映著血色,恍如當年白馬驛的滔天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