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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所有花都是濃艷罌粟。有些時候,你想還原一種美的精神,不僅要學會做加法,也要學會做減法。”

他轉頭對身旁的人說。

顧為經說話間手指輕扣,花瓣便在指尖撲簌簌的落下。

酒井勝子的這幅《為貓讀詩的女孩》,構圖中除了居中的人物以外,只為觀眾塑造了兩個視覺重點——阿旺與玉蘭樹。

狸花貓是世界上最常見的土貓種類。

幾乎從古時候開始,鬧騰的阿旺們,就遍布着藍色星球上除了北極冰蓋外,幾乎任何一處土地。

但玉蘭花不一樣。

受到產地、溫度,太陽光照時間的影響,玉蘭花是東亞特有品種。

準確的說,玉蘭樹是東夏的特有品種。

它生長地域集中在京城以及黃河以南的南方溫暖濕潤地區,也在東南亞周邊國家少量存在。

倒不是其他大陸見不到玉蘭,而是歐美引進玉蘭樹種,是非常非常現代的事情了。

至少比印象派要更加年輕。

整個油畫的發展歷史上,都極少會出現以“玉蘭”這種清淡素雅風格的花卉塑造。

白、紅、綠、紫的高飽合式的花卉畫法,被大量的藝術家廣泛運用在罌粟、紫蘿蘭以及野玫瑰田野的畫法上。

鮮亮的顏料,搭配印象派式的短小、破碎的筆觸。

可以更加還原這些花卉的肆意自由生長的旺盛繁華,但這種感受,被勝子運用到了玉蘭樹之上,在東方式的審美角度,頓時就變得俗氣了。

用文徵明的話說,沒有“姑射花”的真仙子氣。

用鈴木春信的表達,則是沒有“孤女夜半提小燈”的春信物哀之美。

東方式的審美講究靜氣。

亞洲文人不喜歡過於繁華鋪張的花,普通的殷實人家的姑娘戴個金鐲子,金戒指,能彰顯富貴,但換成真正的頭面人家,金子一向是不能戴的。

俗氣了。

對於花的審美,更是如此。只有高貴靜謐的花,不媚俗,也不小氣,才能是花中的上上之品,是君子之花。

“我可以用一點點的蜜蠟,做媒介劑。”

酒井勝子向顧為經提出了一個她的想法。

其實印象派從1870年前後誕生以來,經過了三十年的發展。

到了十九世紀末期,二十世紀初期,就已經有了一大批西方畫家意識到了,印象派的高飽和度的色彩搭配,不斷堆疊自然光色的視覺轟炸,所造成的問題。

比如雷·諾阿晚年就跑去回歸到古典主義,開始和魯本斯一樣畫大屁股胖蘿莉去了。

而後印象派,整體的藝術風格的發展脈路,一定程度上就是遵循着消減自然光色,增加畫家個人的情感表達的路線,以印象派為基礎,而在其上誕生出來的。

然而。

後印象派畫家喜歡引入了大量色點、畫刀塗抹、旋轉的扭曲筆觸以及強烈的色塊,完全用主觀情感,取代了客觀色彩。

鑒賞門檻比較高,一般觀眾剛剛欣賞後印象派作品,容易不知道畫的是什麼。

有點像是精神病人的自語,甚至有光污染嚴重的感覺。

比如梵高的《星空》、高更的《手拿芒果的女人》。包括修拉的新印象派色點畫,在一定程度上,也有這樣的意思。

這是另外一種藝術的發展脈絡,與顧為經想要塑造出的感覺,也不太一樣。

勝子的反應很快。

顧為經剛剛說了兩句,酒井小姐幾乎就立刻跟上了他的節奏,想明白了自己這幅畫所欠缺的元素,到底是什麼。

淡雅。

正常情況下,她所提議的在媒介劑中加入蜜蠟,確實是一個非常獨闢蹊徑的好想法,用蜜蠟來做融合的媒介劑,要遠比用松節油,亞麻籽油,乃至各種現代化學溶劑來的古老。

一種非常老派傳統的畫法。

它的歷史幾乎可以追溯到蛋彩畫的“史前”時期,到了現代,已經很少會有畫家使用蜜蠟當作媒介劑了。

蜜蠟的優點是能使色層黏合的更加牢固,防止畫面的從中斷裂,而且能製造很少的亞光消果。

用凝固的顏料小顆粒製造出顏料的漫反射。

光線被打散了,氛圍自然就不會很硬,會給人一種輕且軟的色彩感覺。

然而,色彩科學的每一次發展都是有原因的。

蜜蠟幾乎被現代油畫畫家放棄掉,或者即使使用,也是在繪畫結尾處,使用一層蜜蠟加厚畫面,製造亞光效果,而非用來當媒介劑。

根源原因自然不是因為,亞麻籽油聽上去更加環保、健康。藝術生覺得畫到中途餓了,能夠隨手用來切盤黃瓜、波菜,用調色盤涼拌個減脂蔬菜拼盤,還可以順手拍照發在INS上打個卡,這種奇奇怪怪的理由。

舉個容易理解的例子。

蜜蠟在畫室里充當融合劑的地位,可以參考萬古黴素在ICU、急診室里的地位。萬古黴素,被喻為抗細菌感染的最後一道防線,它可以說是現代抗生素里的老古董,但早年間由於製劑成品很難提純,去除雜質,具有不小的毒性。

尋常藥店里很難買,很多大醫院裡往往也只有副主任以上的醫生,在遇上非常棘手的抗藥超級細菌的情況下,才能秉持着先救命,再治病的原則,開出處方來。

而蜜蠟,就是藝術生配製顏料時的最後一道處方,最後一種選擇。

除了因為它調和時的比較麻煩,配色時還很容易混和失敗,顏料容易分層出粉這些使用時的外在困難以外。

蜜蠟所黏合出的小顆粒質感,固然能把光線打散,能把亞光清軟效果乾出來的同時,也就同時把顏料的層次感和油畫色彩的品質給幹下去了。

整個作品都會因此變得粗糙,而且扁平。

在顏料中加入蜜蠟,本質上就是一個想要更好的整體氣氛,還是想要更清晰的細節質感的選擇題。

就像在盛夏痛飲冰鎮的可口可樂,配上炸雞和薯條,在獲得味蕾刺激,大腦大量分泌多巴胺帶來快感和滿足的同時,必定伴隨着糖分攝入超標,肥胖為代價。

一環套一環,有得必有失。

通常來說,這是藝術行業的遊戲規則。

只有最傑出的大師,最才華橫溢的天才,才有資格和手中的畫筆講條件。

但能把畫面隨心所欲的擺出128種不同的姿勢,想怎麼來就怎麼來,在細節和氣氛上做到既要也要的背後,也是以遠超他人的艱辛和遠超他人的技法,沒準還再加上在畫室里熬夜熬出的禿頭,或者畫畫時狂啃甜甜圈,沒時間鍛煉,肚子上所長出的游泳圈為苦痛代價,換來的。

至少勝子見到自己老爸,被媽媽逼迫的去跑步,卻賴在家裡撒潑打滾,百般抵死不從,掙扎着癱在沙發上不要出門時,是這樣言之鑿鑿的宣稱的。

“肚子上的那不是肥肉,而是我辛苦磨練技法……啊唔……所留下的刻痕與勳章啊。”——酒井大叔以介於和尚坐禪般的肅穆與虔誠和你燙任你燙,我是死肥豬的不要臉之前的神情。

在老婆殺人般熾熱的目光前,一邊無畏的吞下一大口哈根達斯巧克力味冰激凌,一邊說道。

勝子覺得,這樣的選擇並不難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