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亂世?
於蒼生黎庶而言,就是人命如草芥。
今日生,明日死。
入目之下,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曾經高高在上的肉食者,則意味著過去享受的一切,隨時會被顛覆、被毀滅,朝不保夕。
而縱覽整個天下,則是城頭變幻大王旗,你方唱罷我登場。
……
幽州袁奉的潰敗,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這么些年來,隨著大量袁氏族人北上,無數的資源投入,袁奉所統御的幽南地域,實力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壯大。
以致於包括黃天道在內的諸多勢力,將諸多目光都落在了袁奉身上,對這位虎踞幽南的新晉霸主忌憚不已。
沒辦法,汝南袁氏,累世公卿,其源流甚至可以跨越大雍和前朝,追溯到那彼此攻伐的紛亂戰國。
這樣一個傳承久遠的頂尖世族,誰能不心生戒備?
更遑論袁奉頂著個‘紙糊州牧’的名頭,默不作聲多年,堪稱扮豬吃老虎的典範。
如此深沉的城府與隱忍,又如何能不讓為之心驚?
只是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位幽州霸主在積累十年之後,即將在天下間掀起滔天巨浪的時候,結果……就這?!
數日之間,耗費無數資源、人力的居庸雄關轟然坍塌不說。
接下來的短短月餘光景,整個幽州的局勢完全可以用‘一瀉千里’來形容。
八月初六,苦心經營的幽州城就此告破。
至八月下,幽南諸郡已經全部陷於鎮遼虎狼之手。
再下一步,便只剩由袁氏門下忠犬魏巍所掌握的涿州。
這……太滑稽了!
毫無疑問,當此戰的結果傳出之後,不但是袁奉、整個汝南袁氏都成了天下笑柄。
笑他袁奉多謀卻少智,扮豬吃老虎,最後老虎沒吃到,自己反倒真成了豬。
笑他汝南袁氏不過是看著唬人,實則也不過紙老虎罷了。
當然,這些嘲笑袁奉和汝南袁氏的人大多不過是看熱鬧居多,真正的有心之人雖然也對這樣的結果感覺到有些好笑,可在笑過之後,他們卻是暗自皺眉不已。
鎮遼軍!
燕國公韓紹!
前者,顯而易見。
與十年前一戰車飛百萬青州黃天軍時相比,他們更加強大了!
幽州一戰就不說了。
幷州那邊,竟然能以步破騎,差點將同樣作為邊軍精銳的幷州狼騎一戰除名。
就連幷州刺史丁軌也在此戰身殞!
如此強大的實力,讓他們震驚駭然的同時,也猛然驚醒過來。
這些年他們被袁奉牽扯了大部分目光,再加上當年眾目睽睽下的天譴劫氣加身,竟然下意識忽略了那位年輕的燕國公。
潛意識裡覺得對方道途盡毀,已經沒有資格作為執棋人出現在接下來的大勢爭奪中了。
可現在的事實是,他們被打臉了!
‘看來!咱們都被騙了!’
‘那小兒輩不簡單!’
‘或許就連當初的天譴劫氣纏身,也是假的!為的就是在暗中積蓄力量……’
這天下間沒有幾個人是真是傻的。
或許他們會被某些思維慣性和眼界所限制、禁錮,但當很多事情浮現出水面,彼此串聯起來的時候,足以讓他們拼湊出不少完整的真相。
比如出現在幽、並戰場上的鎮遼步卒,使用的強大新式兵器。
只要他們刻意動用神念,便可將之與墨家這些年的動作聯繫在一起,甚至進一步破開籠罩在草原各處的遮蔽陣法,看到那些源源不斷產出戰爭資源的巨大礦場與工坊。
又比如數月之前,在西邊雍涼地界爆發的那場太乙之戰。
儘管交戰雙方事後有過刻意隱瞞,可他們依舊從種種蛛絲馬跡中推算出了一個令他們毛骨悚然的結果。
那就是此戰的其中一方,正是已經許久未曾展露人前的燕國公韓紹!
並且以那一戰的結果來推論,若是不出意外,那燕國公韓紹應該是早就在不聲不響中破開天人的限制,成功問鼎太乙天君之境!
“嘶——”
所以說,這世上哪會存在那么多巧合與幸運。
有的只有在結論未曾出現前的瞞天過海!
當對方不再遮掩和隱藏的那一刻,唯一能說明的一點,那便是對方此刻已經不需要再隱藏!
“看來,非是他袁奉愚昧無能,也並非袁氏實力孱弱,實乃那韓賊太過狡詐、強大!”
這一刻,那些天下間真正的有心人竟對袁奉的失敗多了幾分理解與同情。
而與此同時,那位早已在他們視線中淡去多年的燕國公,則讓他們心中生出了一股揮散不去的陰霾與寒意,甚至是……悚然!
……
其實瞞天過海,積蓄實力。
這事說起來輕巧,但真正操作起來的難度,卻是極大。
這些年韓紹為了遮掩草原上的動靜,花費的精力和資源,現在想來也是一把辛酸一把淚。
不斷以神機營取代過去的重甲重盾編練新軍,更是遭遇了不小的阻力,耗費了無數的心思。
除此之外,為了在天下人面前玩上那一出‘燈下黑’的戲碼,韓紹還不得不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堅持不懈地替袁奉和袁氏揚名。
這方面說起來,袁奉和他背後的袁氏還得感激他呢。
若非是他,他袁奉哪來如今這名譽海內的偌大名聲?
不過好在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嗯,回報豐厚。
幽州城,州牧府。
韓紹翻看著六扇門送過來的繳獲文錄,饒是他見慣了世面,也不禁有些感慨。
“果然不愧為累世公卿之名,這袁氏還真是肥得流油。”
這十年間,為了幫袁奉打造這份基業,汝南袁氏可謂是不遺餘力。
錢糧、物資、各種修行的寶藥、資糧,有如流水一般北上匯入幽州這片世人眼中的苦寒之地。
只不過如今這些卻是全都便宜了韓紹這個踹門而入的賊人了。
唔,這么一說,袁奉整日張口閉口喊他‘韓賊’也不算冤枉了他。
這般感嘆著,韓紹放下手中文錄,對身邊的道誠,說道。
“孤得道誠,勝得大軍十萬,此戰,道誠當為第一功臣!”
吃得好,說得好。
如今吃得滿嘴流油的韓紹,真是恨不得將道誠誇上了天。
不但每日將他帶在身邊,幾乎過上一陣就提上幾句的讚譽,就連中行固都有些嫉妒了。
可中行固也不得不承認,在袁奉一事上,道誠立下的功勳實在是太大了。
這些年袁氏源源不斷投入大量在幽南資源,全賴於他在袁奉耳邊的多年鼓動。
耗費無數資源、人力的居庸關須臾告破,也是他的功勞。
最後麻溜跑路時,還不忘搬空了幽州城大半府庫,又坑了袁奉一把大的。
嗯,不服不行。
中行固搖頭感慨著,隨後在韓紹面前作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韓紹見狀,擺擺手便道。
“有什么事情,直接說即可,道誠乃孤肱骨,又不是外人。”
“還有什么隱秘是他不能聽的?”
聽聞這話,本就因為韓紹的‘熱情’而坐立不安的道誠,心中發苦。
這些隱秘之事,他是一點也不想聽!
聽得越多,因果牽絆越深。
他想復仇、想重振望氣士一脈,卻不想成為第二個皇天無極宗。
最後迷失了道心,變成替一家一姓守門衛戶的忠犬。
只可惜有些事情不是他想與不想的問題。
既然已經上了賊船,還想著將來下海再就業,你這是有多瞧不起我韓某人?
“說。”
一個‘說’字出口,中行固便直接開口應聲說道。
“也沒旁的事情,主要是這些天來,神機營那邊丟了不少武器,咱們在草原的不少工坊也暴露了……”
中行固這一開口,韓紹就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了。
其實這也很正常。
如果說十年前靈紋炮出現在戰場上的時候,只是讓那些人生出好奇。
那如今一戰打垮幷州狼騎的神機營就太過引人注目了。
但凡智商正常的,都能看出這種從未出現過的新武器已經在顛覆過往的戰爭模式了。
換是他也會千方百計、挖空心思地弄到手中。
不過對於中行固的擔憂,韓紹卻沒有太過在意。
“安心,若是能夠這么輕易地就被他人謀奪,他墨家早就被滅了八百回了。”
與隔壁火藥推進的機械結構相比,以陣紋為核心的這種玄幻版槍械,在復刻難度上本就不可同日而語。
最主要的是那些陣紋本身就留有後門,不引動一切正常。
一旦大批量武裝,在臨陣之時被引動後門,無疑就是一場決定戰爭勝負的災難。
只是相對於韓紹的輕鬆,中行固依舊是憂心不已。
這老奴跟在韓紹身邊時日久了,他撅撅屁股,韓紹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淡淡瞥了他一眼,韓紹道。
“你是在擔心……墨家叛孤?”
被勘破心思的中行固,點頭道。
“君上,人心易變,老奴覺得……不得不防。”
說完,他猶豫了一瞬,最後還是跪地叩首道。
“此外,老奴還覺得此等戰場利器,君上太早拿出來了,若是能等到關鍵時候再拿出來,必能一舉立下奇功!”
與幷州軍一戰,天下側目。
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遠遠超過幽州這邊。
這些日子以來,別的地方不說,六扇門便承擔了不小的壓力。
見中行固跪地不起,一副冒死以諫的模樣,韓紹無奈失笑。
“行了,起來吧。”
“墨家那邊,孤自有計較,短時間內出不了亂子。”
實際上,任何技術的封鎖都只是暫時的。
就算墨家能夠做到永遠不背叛。
終有一天還是有人能夠對那些陣紋完成最終的解析和復刻。
但這需要時間。
韓紹要做的,就是儘量拖延這個時間,然後在這個時間的窗口期內完成自己想做的一切。
至於中行固的另一個擔心,韓紹有些好笑道。
“孤過去韜光養晦,那是因為之前孤還能藏得住,現在你覺得孤還能藏?”
以大象的體格還想要藏於樹後,豈不滑稽?
過去有袁奉在前面吸引目光,遮風擋雨,現在那老貨都已經被他車飛了,哪裡還藏得住?
其實這個道理,中行固並非不懂。
他只是一時被思維的慣性給限制了,就如同隔壁平行的那個時間段的很多人一樣,低頭做事太久,卻下意識忽略了自己當下的體格之大,以及爪牙之鋒利!
“當然,最主要的是老固啊……”
“孤已經不想再等了,什么千秋功業,苦心籌謀,實在太過無趣。”
韓紹說到這裡,話音稍稍一頓,看似帶著笑意,實則鄭重且嚴肅。
“天地轉,光陰迫——”
“一萬年太久,孤只爭朝夕!”
當韓紹說出‘一萬年太久,孤只爭朝夕’時,眼中明明毫無神通流轉,卻給人一種無法直視的璀璨之感。
所以中行固撲通一聲跪了。
“僕願為君上爭這朝夕,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一旁原本還在心裡盤算著小九九的道誠,在聽聞韓紹這話後,此刻腦海中也有了一瞬間的空白。
片刻之後,當韓紹目光挪移在自己身上時,下意識出聲回應。
“願為君上效死!”
剛剛從隔壁太祖借來一縷神聖光輝的韓紹,心中一樂。
將兩人攙扶起身後,直接吩咐道。
“去問問李靖休整好了沒有,若是沒問題,那就繼續南下吧。”
袁奉,陛下欽定反賊也。
涿州刺史魏巍與袁奉勾連,今韓某人奉旨討伐,合情合理。
不過在拿下涿州後,就不能再放袁奉走了,否則面子上不好看。
至於說接下來要不要直接與黃天道對上,韓紹倒是想緩上一緩,看能不能跟太康帝討價還價一下。
就算不能將姬瞾那個瘋娘們討過來,最起碼也得將自己兒子要回來不是?
姬禹?
呵,那瘋娘們這是真當他這當爹的死了啊!
不過氣歸氣,惱歸惱,韓紹眼下真正頭疼的地方卻不在這裡。
而在此時的鎮遼城。
“人都要到家了,夫君,還準備在外面躲多久?”
一道神念落下,不見喜怒。
而緊隨其後的另一道神念,則分明帶著情緒了。
“怎么多了個姓孟的,這是怎么回事?你倒是不挑嘴!”
瞧這話說的!
韓紹大呼冤枉!
更何況人家小孟……其實也不差吧,怎么能說什么不挑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