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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重逢 

潞水過後是泃水。

泃水過後是薊州。

到了薊州城,大部分商販便停了下來,將手中的貨物以最快速度賣給當地商家,然後再以最快速度收購齊當地的特產,掉頭南歸。

只有很少一部分商販,並且以做小本生意的行腳商為主,會繼續向北,翻越燕山,進入草原深處。屆時,他們賣得早已經不是貨物,還包括自己的身家性命。因為缺乏同行競爭,他們在草原深處,往往能賺到比薊州這邊高出三到五倍的利潤。然而,他們當中每年至少都有四分之一的人,從此音訊皆無。

很多部落在能用刀子付賬時,絕對不會付錢。

數不清的馬賊就藏在山區與草原的交界處,像餓狼一般瞪着通紅的眼睛。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老掌柜”,柴榮當然不會拿自己的商隊去喂那些填不滿的狼嘴。因此抵達薊州之後,就將商隊交給了副手張順,由此人負責脫手貨物,收購當地特產,然後帶着弟兄們沿原路返回。而他自己,則只帶着四名最機靈的心腹死士,一邊繼續陪着寧子明向北,一邊仔細查驗沿途的地形和軍情。

寧子明好歹也帶着弟兄們進山征剿過土匪,知道收集情報對於戰事的重要性。因此不用柴榮發出邀請,就主動貢獻出了自己的一臂之力。憑着常思、寧采臣和韓重贇三人的昔日所教,以及他自己的感悟總結,每每拾遺補缺,都恰恰說在了最關鍵處。令柴榮喜出望外,不知不覺間,就對自己這個結拜的三弟,又高看了無數眼。

眾人窺探遼國境內的軍情與地形,當然不能做得太明目張胆,更不能讓韓晶有所察覺。因此沿途中的每一天,都過得無比之小心。好在韓晶的一番少女心思,此刻早已完全撲在趙匡胤身上,非但一點兒都沒感覺到其他人行為古怪,反而誤認為大夥是故意在給自己和趙公子創造單獨相處機會,言談話語中充滿了感激。

這種美麗的誤會,令寧子明尷尬異常。每當與韓晶接觸過之後,他都恨不能跑到沒人處,立刻挖個土坑把自己給埋進去。

他現在可以毫不猶豫地用飛斧砍人的腦袋,毫不猶豫地給對手設置陷阱,毫不猶豫地把敵人往絕路上推;可利用一個少女的單純與痴情,拉着此人一起做掉腦袋的勾當,卻無法不令他感到內疚。偏偏這種內疚,他還找不到任何人去開解。柴榮這樣做是為了漢軍日後能北上收復燕雲,理由光明正大。趙匡胤如今比任何人都尷尬,不把話挑明,好歹兄弟兩個還能繼續裝做若無其事。一旦把話說開了,無論做什麼選擇都是兩難。

“前面那座破破爛爛的城牆,就是盧龍塞。出了盧龍之後,此行的任務就徹底完成了!”作為所有人的老大哥,柴榮非常清晰地感覺出了兩位結拜兄弟的異常,在晚上紮營的時候,湊到寧子明身邊低聲告訴。

“哪?”寧子明詫異地抬頭,果然,在不遠處的山巔上,看到了一段巍峨的長城。已經廢棄了不知道多少年,大部分敵樓都已經坍塌,土石混築的牆體,也到處都是豁口。寬闊處足以並排跑過四五輛馬車,即便是狹窄的豁口,側着身子走過一個壯漢也綽綽有餘。

“這段長城是秦時蒙恬所築,隋朝初年曾經重修過。所謂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便是指的此城!”柴榮的學識非常淵博,寥寥數語,便講清楚了盧龍塞的全部歷史沿革。

“龍城飛將,是飛將軍李廣么?”寧子明輕輕打了個冷戰,再度凝望拿殘缺不全的古長城,有股歷史的滄桑感覺撲面而至。

單騎射虎,箭沒石棱,解鞍退敵,引而不發,坐鎮右北平數年匈奴不敢南下牧馬,最後不堪忍受權力傾軋憤而解劍。一段段典故,俱是圍繞着同一個人,塑造出來的將軍形象幾近於完美。

“正是!”面對着巍峨的長城,柴榮心中也是豪情萬丈。“只可惜當時大漢剛剛經歷了七國之亂,實力不濟,平白老了英雄!否則,令其在壯年之時便獨領一軍,大漢的武功,又何止是封狼居胥?!”

“那,那是當然!”寧子明被說得心頭一陣火熱,手按着鋼鞭站直了身體,低聲附和。“李將軍勇武過人,軍略也不在衛霍之下。就是,就是不幸生錯了時代!”

說道這兒,他心裡猛地又湧起一陣茫然。生錯了時代的,可不只是李廣一個。比如說二哥趙匡胤,若是生在開元盛世,恐怕會是一個著名的遊俠兒。而大哥柴榮,就憑他的本事和睿智,無論經商還是做官,成就都不會輸給陶朱公范蠡。至於自己,無論做個逍遙王爺,還是一個迷迷糊糊的山賊,恐怕都遠遠好好過了現在。

正感慨地想着,耳畔卻又傳來柴榮那略帶沙啞的聲音。有點兒苦澀,但更多的是豪氣,“這幾天,你不好受,為兄我也一樣。我從沒想到利用一個女人來替自己做擋箭牌,但也不能因為她跟過來了,就錯失這個查探契丹人虛實的良機。義父這輩子就倆心愿,一是結束亂世,二是收復燕雲。我是他的兒子,我不能置身事外!”

“這……”寧子明迅速側過頭,看了韓晶一眼,心裡依舊有些發虛。

去年從昏迷中醒來那一刻,他將前塵往事忘了個乾乾淨淨。此後很長時間裡,就完全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小山賊。什麼國讎家恨,什麼契丹中原,他根本沒有半點兒概念。直到突然某一天,有人硬生生把一個二皇子身份,安在了他頭上。

因此,寧子明在內心深處,對於身外的世界,總有一種疏離感。完全不像柴榮,早已把重整河山,收復燕雲,當作為他自己此生此世的職責所在。

“在此之前,我已經出過一次塞!”將寧子明的表現全部看在了眼裡,柴榮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補充,“我那次也只想着多賺一些錢,所以從檀州,一直走到了上京。原本以為,可以領略領略異域的繁華,卻沒想到……”

他眼中里,迅速閃過一絲灰暗,隨即,就變得無比堅定,“沒想到,一路上居然沒看見一座完整的城池。一路上,到處都是馬賊,到處都是死人骨頭。庫莫奚、霫族、突厥、鐵勒、粟末,這些傳說中的部族全都不見了。原來他們安歇的地方,如今只有一堆堆的煙灰。據被我抓到的馬賊招供,草原上向來有種規矩,勝者拿走一切,包括敗者的性命。如果某個部落不幸戰敗,所有超過車輪高的男人,都會被砍掉腦袋……”

他的聲音很低,語言組織得也不算太層次分明。但所描述出來的畫面,卻令寧子明全身上下的寒毛根根倒豎。

從黃巢之亂到契丹南侵失敗這七十年里,不僅僅中原地區戰火紛飛。長城外,更是浩劫連綿。回鶻、突厥、室韋、契丹、奚、靺鞨等,數十個民族,近千個部落,在廣袤的土地上互相攻殺,侵吞、整合,幾乎每一天的人頭滾滾。

勝利者拿走一切,戰敗者一無所有,包括生命。凡是高於車輪的男子皆被屠戮殆盡,凡是能帶走的東西,都被裝上馬車。凡是帶不走的東西,盡數被付之一炬。

城池被焚毀,堡寨被踏平。無數前人留下來的典籍文字,被當作廢柴一樣丟進了火堆。

草原上的規矩,向來簡單。

簡單到了極致。

素來以心靈手巧而著稱的奚族不見了。素來以能歌善舞著稱的霫人,也徹底血脈斷絕。突厥和回鶻,卷着搶來的財富迤邐西遷,曾經盛極一時的靺鞨,大部分死於刀下,少部分逃入山林,徹底蛻化成了野人……

數以十計的民族就此消失,數以百計的部落徹底變成了遺址。當契丹人終於在搏殺中佔據了絕對上風,開始在耶律阿保機的帶領下重新建立秩序時,檀州以北,營州往西,已經再也找不到一堵城牆。

素來以心靈手巧而著稱的奚族不見了。素來以能歌善舞著稱的霫人,也徹底血脈斷絕。突厥和回鶻,卷着搶來的財富迤邐西遷,

而契丹人,同樣把劫掠,當成了一種創造財富的方式。當塞外搶無可搶之時,他們必然就會將目光轉向南方。

一次不行,就會來第二次。

這是他們最擅長的生存手段,絕對不會輕易放棄。

“虎狼在側,你我兄弟生為男兒,又僥倖學了一身武藝,總不能只是為了多娶幾個女人,多吃幾碗酒肉?”柴榮的聲音繼續傳來,堅定且清晰。像是在爭取他的認同,又好像是在自言其志,“中原想要長治久安,燕雲十六州就必須拿回來。只有拿回燕雲十六州,才能重築藩籬,將契丹人、女真人、室韋人,以及所有不事生產,只懂得劫掠的胡族,徹底擋在塞外。否則,無論換了誰做皇帝,中原都永無寧日!你我的子子孫孫,也日夜都不得安枕!”

注1:解劍,指自殺。唐代李賀有“催榜渡江東,神騅泣向風。君王今解劍,何處逐英雄?”之語,一烏騅馬的口吻,感慨項羽不該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