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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長纓

“秀峰,秀峰兄,你且坐!且坐,待我想想,待我靜下心來仔細想想。 這幾天,我心裡實在太亂,實在太亂了!”天氣雖然已經很冷了,郭威額頭上卻汗珠亂冒,抬起手來胡亂抹了兩把,紅着眼睛回應。

王峻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以鄭子明目前的職位、實力和成長度,用不了二十年,必成一方強藩。而那時,自己、鄭仁誨和王秀峰等人估計早已老去,萬一鄭子明忽然生了異志,憑藉他前朝皇子的身份和在軍中的影響力,天下誰人制之?

而造成這個問題的原因,卻不是由於郭威的刻意疏忽。就在大半個月之前,他還有兩個親生兒子,可以傳承家業。再加上養子郭榮另立一門戶為郭氏的輔助,兄弟齊心,二三十年內,足以面對任何威脅。

就在大半個月之前,他還是劉漢國的臣子,不需要考慮皇位的延續,也沒有什麼立嗣問題。

然而,劉承佑的一場血腥屠戮,卻把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他的兩個妾室,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全都被開封府尹劉銖所殺。養子郭榮突然就變成了他的唯一繼承人。起兵清君側之後,如果他要代漢自立,就必須考慮江山如何一代代傳遞。鄭子明的怪異身世,他就再也無法視而不見!

“君貴的確文武雙全,然而才能比起他的兩個結義兄弟來說,終究還是差了一些!”王峻的聲音繼續傳來,就像寒冬臘月里的白毛風,將冷氣一直送入人的骨髓。“他對鄭子明又言聽計從,倚重極甚。若是你不早早替他做出防範,等到他自己想起來時,恐怕已經是有心無力!”

“我想想,秀峰,你別逼我太緊。”感覺頭頂的帳篷在迅旋轉,郭威閉上眼,臉上的冷汗流得更急。

“不是我逼你,而是形勢逼你。除非,除非你清完君側後,再學周公,把皇位繼續交給劉家。”王秀峰卻絲毫不肯顧忌他的感受,繼續揮舞着胳膊補充,“否則,君貴若是做了皇帝,姓鄭卻未必像你和史弘肇兩個先前那般,明知道鋼刀已經懸在了頭頂上,卻依舊心存僥倖,逆來順受!”

“夠了,秀峰,閉嘴!我請你閉嘴!”郭威猛地一捶帥案,隨即,兩腿一軟撲在了上面,顫抖得宛若雨中殘荷。

江山、親情、惜才之心、全家被殺之痛,剎那間,無數矛盾且激烈的思緒在他心頭翻滾,衝突,宛若匕一樣戳着他的五腑六臟,折磨着他大腦與靈魂,令他覺得眼前陣陣黑,耳畔金鼓齊鳴,原本魁梧健壯的身軀,像蝦米一樣縮了起來,縮了起來,趴在帥案上縮成了緊緊一團。

“你……”王峻覺得自己好生委屈,拍打着桌案準備繼續直言相諫。猛然間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了郭威的痛苦反應,頓時被嚇了一大跳,已經到了嘴邊的咆哮,瞬間變成了驚呼,“文仲,文仲,你怎麼了?你,你別嚇我!好了,我不說了,不說了,你快點兒坐起來,坐起來,這件事咱們倆以後再商量。來人啊,趕緊去叫郎中……”

“大帥,大帥怎麼了!”帳外警戒的侍衛們聽到叫喊,紛紛沖了進來,隨即,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

他們以前從沒見到過,自家主帥如此孱弱模樣。即便是當初全家被殺的消息從汴梁傳來,大帥郭威在眾人面前,也只是流着淚呆坐了片刻,隨即便宣布起兵“清君側”,腰桿始終未曾彎下去分毫!

而現在,那個曾經頂天立地的英雄,那個可以單手擎起半壁江山的豪傑,卻變得和尋常上了年紀的老叟一樣,贏弱而又無助。如果這幅模樣被外邊那些鼠兩端的諸侯們看見,恐怕大軍未渡黃河,兵馬已經逃散過半。

“關上帳門,不要讓任何人再進來!”王峻也瞬間意思到,自己在惶急之下,做了一個最糟糕的應對。趕緊揮了下衣袖,厲聲吩咐。

“是!”親衛們迅關好了中軍帳們,然後又圍攏在帥案前,一個個滿臉惶恐。

目光迅從眾侍衛臉上掃過,王峻儘可能地記下每一個人的模樣,“從現在起,一直到大軍抵達汴梁城下,爾等全都在中軍旁單獨設帳安置。誰也不準……”

“行了,俊峰,沒必要弄得如此神秘。”郭威忽然振作了起來,揮揮手,打斷了王峻的部署。

“你,文仲,你,你好了?”王峻又驚又喜,流着淚詢問。

如果郭威一病不起,大軍必然不戰而潰。到那時,恐怕死得不只是郭威一個,他王峻的全家,以及鄭仁誨、王殷、李洪義、郭崇等人,也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悲憤過度,心痛病犯了而已!”郭威緩緩坐直了身體,輕描淡寫地補充。“老夫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對舉家被戮的慘禍無動於衷?把中軍帳的門打開,你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如果有人探聽,也如實回答便好。有些事,讓人看見,遠比藏着掖着強。”

“是!”眾親衛如蒙大赦,抬手擦了把冷汗,踉蹌而去。

如果大帥不及時阻止,依照王峻的性子,恐怕不僅僅將所有當值侍衛都圈養在一個帳篷里那麼簡單。恐怕用不多久,待人心稍稍安定,他就會將知情者都殺人滅口。

眾親衛了解王峻以往的作為,所以才在慶幸的同時,對自家大帥萬分感激。而王峻本人,也從郭威對同一件事情的處置上,看到了他自己的不足,不待眾親衛身影去遠,就訕笑着說道:“文仲的心胸氣度,王某望塵莫及。有些事,你只要有自己的安排就好。剛才是我太急了,不該如此逼你!”

“秀峰兄也是出於一番公心!”郭威笑了笑,並不打算將剛才自己的失態,歸咎於他人。“此番既然已經把主將印信交給了大兄,便不算出錯。至於今後,我會跟君貴當面協商一下,問問他的想法。”

王峻聞言,立刻又變了臉色。手扶着帥案,居高臨下地說道:“君貴能有什麼想法,他一向拿鄭子明當親兄弟,連陪着對方去遼東找死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他們是兄弟,一如先皇與郭某當初!”郭威嘆了口氣,滿臉疲倦地補充。

“兄弟之情,怎麼比得上如畫江山?”王峻對這個說法不屑一顧,立刻梗着脖子反問,“縱使他們兄弟倆有始有終,萬一又像先皇跟你一樣,君貴比姓鄭的早……”

一句喪氣話沒等說完,中軍帳外,卻猛地傳來柴榮爽朗的問候聲,“張直,我父親還在忙着處理公務么?麻煩你替我通稟一下,就說我得了一件征戰利器,要當面呈給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