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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蓬篙 

煩躁,厭惡,乃至痛恨,一瞬間,各種各樣的灰暗情緒交纏着從寧小肥胸口湧起,令他簡直恨不得立刻從樹上一躍而下,揮刀砍飛山羊鬍子的首級。

至於這些灰暗情緒因何而起,他自己也非常詫異。張嘴咬下一片樹葉緩慢而又用力地咀嚼了片刻,才勉強將發自內心的衝動壓制下去。避免自己被樹下的人發現,亂刀砍成肉泥。

“我今天這是怎麼了?”當苦味刺激得舌頭髮麻,他的心態也徹底恢復了平和。弓着已經淌滿了汗水的脊背,捫心自問。“我為什麼要如此痛恨這些人?他們跟我到底有什麼關係?”

如是種種,諸多疑問紛擾而至,他卻找不到任何答案。無論是在瓦崗山白馬寺做山賊期間,還是在雲風觀做道士期間,他都未曾跟地方豪強們起過任何衝突。至於二皇子石延寶,如果他果真是前朝二皇子的話,更不可能跟這些人發生接觸。

皇家自有皇家的禮儀,哪怕騎馬外出踏青,皇子身邊都會有大隊的侍衛們前呼後擁。任何普通百姓,無論是鄉賢還是榮養的官員,都絕對不準靠近,以免他們粗鄙的言行擾了皇子殿下的雅興!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官道上,忽然又響起了一串嘈雜的馬蹄聲。緊跟着,四匹高頭大馬並轡而至,馬背上,兩雙身穿重甲的武將扯開嗓子大呼小叫,“何人在此聚眾鬧事?難道爾等眼睛裡沒有王法了么?識相者就速速散去,以免衝撞了刺史大人車駕,拿你等軍法從事!!”

說罷,四隻粗壯的手掌按住刀柄,挺胸拔背,不怒自威。

只可惜,這套把戲,嚇唬尋常百姓可以,對山羊鬍子等見多識廣的豪傑鄉賢們來說,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只見劉老大把眉頭微微一皺,立刻有兩名身穿明光鎧的家將持槍飛奔出列,轉眼間衝到重甲武將面前半丈內,猛地一帶馬頭,大聲斷喝:“放屁,你別信口雌黃!我家劉莊主只是從帶領鄉親們從城外路過,怎麼就成了聚眾了?滾回去找個會說人話的過來,再囉嗦,別怪莊主爺對你們不客氣!”

“這,這……”四名重甲武將的身形,頓時就矮下去了大半截。期期艾艾嘟囔了好一陣,才有其中一個人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完整話來,“別,別鬧了。朱爺,魏爺,你們兩個跟劉莊主說說,多少給點兒面子。眼下節度使新官上任,我家刺史大人也被燒得很為難。要不這麼著,你們先稍微把隊伍分散些,順帶着把長兵器也都藏起來。等會兒我家刺史和團練使到了,雙方好歹也有個說頭!”

“狗屁,我說張都頭,你不會忘了自己是吃哪口井水長大的吧?”被喚作朱爺的家將撇了撇嘴,吐沫星子四下飛濺,“我家莊主爺給刺史大人面子,刺史大人給我家莊主爺面子了么? 你們幾個拍着胸脯想一想,平素潞南各家莊子,什麼時候給你家刺史添過麻煩來着。你家大人怎不能看着我等溫順,就專門拿我等當軟柿子捏吧!”

“那能呢,哪能呢?這不,這不今年情況特殊么?我家刺史大人,也知道眾鄉老們很仗義。可,可朝廷剛剛新換了天子,怎麼著也得對付一些新氣象出來。”張姓武將佝僂着腰,像被打斷了脊樑的哈巴狗一樣不停地作揖,“兩位,兩位哥哥,麻煩給劉老爺帶個話,就說,就說我家大人日後必有補報!”

“兩位哥哥,麻煩給帶個話,都鄉里鄉親的,我們也不容易!”其他三名武將,也一塊兒搖尾乞憐。明明距離山羊鬍子只有幾丈遠,卻根本鼓不起勇氣直接跟對方交涉。只管央求兩名家將代為通稟。

也不怪他們丟人現眼,整個潞州上下,從刺史、團練使到各位參軍、指揮、都頭,有誰沒從地方豪紳和鄉賢們手裡拿過好處?細算下來,他們每年得到的“禮敬”,比朝廷實發俸祿的三倍還多。而團練隊伍中的各級將校們,更是大多數都出身於周圍的莊子和堡寨。萬一他們不小心得罪了劉老大這位鄉賢頭領,按季供給的“禮敬”立刻會被掐斷不說,他們自己和家人,弄不好都有性命危險。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服軟做小,朱、魏兩個家將,就是不肯鬆口。四人求了又求,口乾舌燥,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撥轉坐騎,回去給自家上司報信。片刻之後,又是一陣凌亂的馬蹄聲,卻是四位參軍,陪同着地方軍隊的最高長官,潞州團練使方崢親自跑過來了,隔着老遠,就拱手向山羊鬍子作揖,“哎呀,我還以為是哪位神仙過路呢,原來是劉莊主,尹寨主、薛堡主……哎呀,還有許四老爺。您這老壽星怎麼也被驚動了,晚輩最近幾天正琢磨着,登門給您拜個壽呢。哎呀,折殺了,折殺了,真是折殺了!”

“不敢當你方大團練的禮,老朽福薄,怕是承受不起啊!”山羊鬍子身後不遠處一個四人抬的滑竿上,迅速響起幾句低沉的回應。沙啞無力,就像死去多年的殭屍忽然還了魂兒。

騎在馬背上的庄丁家將們,立刻迅速分開一條道路。讓滑竿緩緩被抬到了整個隊伍前。直到此刻,躲在樹冠上的寧小肥,才忽然發現,劉老大等人身後,居然還藏着這樣一頭老狐狸。

只見此人顫顫巍巍,顫顫巍巍,舉起一隻胳膊,用手指朝着潞州團練使方崢比比劃劃,好像隨時都可能斷氣一般,偏偏就是不肯駕鶴歸西,“我說小三娃子啊,你可是咱們幾家老人親眼看着長大的。雖然做了朝廷的官,可也不能幫着某些混賬把鄉親們往死路上逼啊!這泥人都得有份土性,萬一把鄉親們都逼急了,生出些亂子來。難道你這個大團練使,就能加官進爵了不成?”

“那是!那是!四老爺您說的對。晚輩懂,這些道理晚輩都懂!”團練使方崢,像親孫子般低着頭,舉起乾枯的手掌不停地抹汗。“晚輩回頭就去您那,負荊,負荊請罪。還請您老幫個忙,讓大夥把隊伍分散開些。那,那長矛和弩弓,也多少收拾一下。這,這自打大唐時起,就禁長不禁短,禁弩不禁弓。雖然,雖然眼下已經沒那麼多講究了,可,可畢竟規矩還在那擺着,容易被人雞蛋裡挑骨頭!”

“隨便挑,雞蛋里甭說沒骨頭,若是有,照樣扎得他滿手是血!”白鬍子許四老爺一伸脖子,七個不服八個不忿。“這四下里那麼多土匪,你們官府管都不敢管,還好意思讓我們不準使用長兵器和弩弓?你讓他親自來跟老夫說,看老夫會不會啐他一臉!”

“您老當然啦,您老也是做過一任太守的人。當然有資格教訓晚輩。可,可這不是互相給個面子么?您老高抬貴手,就當幫晚輩一個忙,就請幫晚輩一個忙。以後逢年過節,晚輩肯定登門去探望您老,絕不敢虛情假意錯過!”團練使方崢被嚇得向後躲了躲,繼續拱起手來軟語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