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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近黃昏,破落的後院再次變得冷清起來。

附寶兒與蛟老走了。

無咎坐在桌前,抄着雙手,好像還沉浸在秋日的暖意中,獨自衝著不遠處的鞦韆怔怔發獃。

鞦韆還是耷拉着半邊,靜寂依然,便是一陣風來,也扯不動它沉沉的寂寞。

祁散人從一間破房子里冒了出來,無奈道:“這便是我的住所?比起祁家祠堂差遠了……”他搖了搖頭,從熄了灶火的陶罐中端出一隻陶碗,然後走到桌前放下,又摸出兩粒丹藥擱在一旁,接着揮袖一拂,桌上的茶盞消失無蹤。

無咎回過神來,有些羨慕道:“老道,教我一手袖裡乾坤如何?”

“先將清心湯與丹藥服了!”

“此處並非祁家祠堂,緣何又是苦菜湯?你還有完沒完……”

“你全無根基,卻強行收取兩把神劍,雖暫時無礙,卻有後患。如今是否心口絞疼?你眉宇間黑氣盈動,兩眼中煞氣渙散,分明是魔氣侵入心魂之徵兆,再不調理一二,來日必將為劍入魔而本性迷失……“

無咎才要嚷嚷,心頭一懍。

正如所說,心口絞疼愈發明顯,只當是屢遭變故而激憤難抑,卻不料竟是魔劍作祟而早已埋下禍根?

祁散人坐在桌前,又道:“據我所知,尋常修士,想要收取一把神劍已屬不易,若敢貪多,必遭反噬。你卻以凡人之軀,接連收取兩把神劍,並與之融為一體,雖已呈現兇相,依然叫人難以置信!”他說到此處兩眼一瞪:“愣着作甚,莫非不信老朽?”

無咎不再爭辯,端過湯碗嘗了嘗,呲牙咧嘴一飲而盡,隨即又抓過丹藥扔進嘴裡。

祁散人稍顯寬慰,伸出乾瘦的手指,凌空戳戳點點,似有法力閃爍,旋即結出三點微弱的光芒,再又三三見九,乃至無數而成片成陣,繼而倏然收斂匯聚成一沙粒大小。他將之拈於指尖,分說道:“以法力神識,結陣於虛無之中,以芥子之小,納乾坤之大,且隨身可就,乃袖裡乾坤是也!瞧清楚了沒有,很簡單啊,誠心喚聲師父,老朽再給你細細詳解……”

無咎看着稀奇,隨即又目不斜視,並伸手摸出一粒乾果吃着,酸酸的甜甜的很是可口。湯藥留下的苦澀,大為緩解。

拜師收徒絕非小可,老道成心捉弄人!

祁散人手指一彈驅散了法力光芒,哼哼道:“我從來不收徒弟,隨口一說罷了……”

無咎吃着果子,問道:“你如今是何修為?”

祁散人隨聲答道:“自保無虞……”

無咎又問:“人仙境界……”

祁散人手撫鬍鬚,輕咳兩聲:“咳咳……一般人不敢欺負我!”他稍稍尷尬,側目打量,疑惑道:“你想讓我幫你殺了姬魃?若真如此,你是否便隨我離開都城?”

無咎吐出果核,眼光一斜:“我個人恩怨,無須外人插手!而我家在此處,緣何隨你離開?”

祁散人意外道:“你真要帶兵打仗,去幫着一個凡俗的王侯成就天下霸業?榮華富貴,過眼煙雲;虛名利祿,庭廣之累……”

無咎的眼光再次落在鞦韆上,聳聳肩頭:“我也不知道……”他站起身來,似有不解:“何為庭廣之累?”

祁散人跟着站起,掰着手指頭分說:“庭廣則爽,冬累於風;樹密則幽,夏累於蟬……”

“如你這般說來,乾脆混吃等死算了!”

“此言差矣!天降大任於眼前,又豈能拘泥於凡塵俗世!”

“我可沒有逆天改運的本事!”

無咎丟下一句,晃悠着腳步走向前院。

“哎……我沒說完呢……”

祁散人伸手示意,卻是沒人理會,氣得一摔袍袖,獨自衝著破敗空寂的院子鬱悶不已。片刻之後,他拈着鬍鬚,自語道:“那小子浪蕩多年,名聲不佳,且家仇未報,難免俗人俗念啊!倒也急不來……”

前院的野草已被除盡,倒塌的磚石瓦礫清理一空,東側的牆角下豎著破舊的兵器架子,並收拾了一個角落當成馬廄,西側的水井邊則是擺放着水桶掃把,而收拾出來的幾間屋子,也點燃了燈燭。曾荒寂破落的所在,多了幾分生機。尤其是院子當間點燃了落葉與枯枝,熊熊的火光將四下里照的通亮。十餘個兵漢則是圍坐四周,烤着肉食,飲着烈酒,說笑聲不絕於耳。

眾人見到無咎到來,起身相迎。

無咎也不客套,跟着圍坐在火堆旁,擺手婉拒了烈酒,抓起一塊羊肉啃食起來。

寶鋒坐在一旁,趁機引薦:“這是刀旗、馬戰鐵與呂三,同為破陣營的兵頭,餘下的諸位,也都是破陣營的老兄弟!”

無咎與這群兵漢也不陌生,點頭致意。

寶鋒又道:“大伙兒聽說公子歸來,真是百感交集呀,恰逢革職,便投奔而來……”

無咎的眼光掠過四周一個個粗莽的漢子,迎來一張張由衷喜悅的笑臉,他搖了搖頭說道:“多謝諸位大哥不忘舊情,小弟銘感五內,奈何落魄如此,實在不好多加連累,且將少典殿下送來的金銀之物分了,各自回家過日子!”

“公子,我兄弟並非為了錢財而來……”

“我等只會衝鋒陷陣,回到家中又該如何過活……”

“就是啊!老子幾日不砍人,吃飯都不香……”

“公子莫非嫌棄我等無用?倒不打緊,城外還有數百號兄弟呢……”

無咎話音未落,頓時惹來一陣叫嚷聲,他放下手裡的肉骨頭,回首看了眼身後走來的祁散人,咂巴下嘴說道:“小弟如今自身難保,實在擔負不起諸位的厚愛……”

寶鋒衝著眾人罵了聲沒規矩,待四下稍靜,分說道:“兩個多月之後,王庭即將興兵討伐始州國。許是用人之際,各處差事的老兄弟均遭革職,據說是少典殿下的主張,要重建公孫旗下的破陣營。我等鬱悶數年,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立志追隨公子再上沙場,好歹為了家人掙下幾分功名與活命的本錢……”他說到此處,竟是抬手一揮,隨同在場的漢子們站起身來,躬身抱拳齊聲道:“懇請不棄,誓死效命!”

無咎看着眼前一個個粗莽的兵漢,坐着沒動,神情有些冷峻,眼光隨着篝火的跳動在默默閃爍。

祁散人像是在袖手旁觀,卻不忘出聲提醒:“公孫公子,莫拿人命當兒戲。該何去何從,還須三思而後行啊!”

無咎的眉梢抽搐着,默然片刻,將手中的骨頭丟進火堆,鼻端頓時傳來一陣骨肉燒灼的氣味。他慢慢站起身來,輕聲說道:“諸位大哥早些安歇……”言罷,他轉身越過祁散人獨自走向後院。

寶鋒等眾人鬆了口氣,忙齊聲應諾。

祁散人則是嘆息一聲,隨後追向後院,並跟着某人進了屋子,抬手施展法力屏蔽四周,禁不住出聲埋怨:“一切均是少典的設計,果不其然吶!我早便知曉他的野心,故才尋了借口前來幫你指點迷津,誰料你卻心甘情願上當,難道建功立業、光耀門楣對你來說便那麼的難以割捨……”

無咎背對着面向破窗,昂着頭默不作聲。

祁散人盤膝坐在榻上,猶自感慨不已:“富貴榮華一場夢,爭來爭去都成空,古今多少君王冢,盡作荒丘伴冷風……”

“那又如何?”

無咎猛然轉過身來,再無之前的深沉冷峻,而是帶着幾分猙獰嘶聲大吼:“家仇難報,門庭敗落,身為人子,豈能無動於衷?亂世當道,群雄爭鋒,身為男兒,誰不想金戈鐵馬博取功名?還有諸多兵漢以身家性命相托,又該如何拒絕?”

祁散人身子後仰,瞪眼道:“與我老人家說話,緣何這般大聲……”他這還是頭回見到無咎耍橫,錯愕之餘,又忍不住嘆道:“俗人俗念……”

無咎叫囂過後,鬱悶稍緩,抬腳坐在榻上,“啪”的一聲撫平衣擺,兀自憤憤難抑:“更何況我人在紅塵,便註定逃不出紅塵的恩怨情仇。正如你個老道早已遠離靈霞山,卻又何曾放下仙門的紛爭?”

祁散人沉吟着,自言自語道:“你之苦衷,人之常情……”而他又連忙搖頭,分辨道:“彼此不同,境界迥異啊!你爭的是紅塵虛名,而老朽則是顧及天下蒼生!”

無咎的鼻子里哼了一聲,很是不以為然。

祁散人擺了擺手,示意不必爭辯,卻又耐着性子,循序善誘道:“你可知曉你身上的九星劍真正來歷?你可知曉為何有人對九星劍念念不忘?你可知曉神洲之外的種種……”

無咎想都不想,脫口答道:“我不想知道!”

祁散人神色一僵,無奈道:“你這小子,緣何這般固執呢?”

無咎劍眉一挑,沉聲道:“我只想洗刷屈辱,報仇雪恨,縱是天塌下來,也要等我了結這段往事!”

祁散人默然片刻,不再爭執,似有安慰,又禁不住苦澀自語:“這天啊,誰知道會不會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