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有些老登雖然每天屁事兒不幹,一副老弱病殘的樣子到處討嫌,但終究是沒有划水劃的太過分。
偶爾還是頂點用的。
一旦習慣了兔子洞在這一場幻夢中的恐怖機動力之後,就完全離不開了。
隨時隨地無視一切狀況,拉開之後往下一跳,就瞬間回城。
只要及時將洞口拽回來,哪怕另一頭已經天崩地裂,這邊也毫無干係。
季覺懷疑這老東西的口袋裡多少還是有點好東西在的,只可惜,找不到機會給他榨出來。
更可惜的是,奇譚造物優點是靈性活躍,有自主思考的能力,缺點也同樣如此。就算幹掉他爆出來,不樂意給你使的,照樣用不了。
季覺甚至懷疑,這老頭兒就是知道自己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每天帶著討嫌的笑容,在自己跟前晃來晃去。
此刻,兩人剛剛回到營地,就聽見了,宛如雷鳴一樣的歡呼和吶喊,延綿不絕。
每一張面孔都興奮的漲紅,就好像親眼目睹了剛剛所發生的一切那樣,整個營地都沉浸在歡樂的海洋裡。
齊聲呼喊著他們的名字。
人群之中,包大財咧著嘴,看著他們被歡樂的人潮吞沒,託舉起來的樣子,向著季覺比劃了一個不用謝的手勢。
就在營地的正中央,虛空之中的景象還定格在聞雯擊殺聖者的那一瞬間,在精靈之眼的投影之下,一切景象都映照在了他們的面前。
未曾想象,有朝一日,居然能夠目睹這樣的場景。
即便是早已經領略了季覺所帶來的變化,已經感受到了成功的希望和可能,可當親眼目睹聖者的死亡時,依舊難以剋制激動和興奮。
在這之前,所有人要么是煎熬度日,做好了最終永世在邊獄裡焚燒的準備,徒勞抗爭。要么就是漸漸擺爛和麻木,像是鴕鳥一樣逃避著最後的結局,有一天算一天的煎熬。
黎明到來時,尚且恍惚迷茫,可當太陽真真正正在眼前升起時,眼淚和歡呼便再也無法阻擋。
整個營地,從未曾有過如此振奮的模樣。
宴會再一次開始了,不同於之前的窘迫,得益於諸多主祭慷慨的贊助和幫忙,反抗營地的物資前所未有的豐富,甚至還有做過廚師的成員現場烹飪,曾經專供教團上層的美酒不限量的放送。
除了必要的哨衛之外,幾乎每個人都喝的爛醉,但即便是醉的快要不省人事,依舊還有一大幫人擠在季覺周圍,執著的追問,什么時候自己能夠參與行動,什么時候能報仇雪恨,哪怕是搬運物資和充當炮灰都沒有關係。
這時候,旁邊的顏非頓時得意起來,昂起脖子來,不說話裝高手——我可是季先生的護衛,護衛懂不懂?
四捨五入一下,我跟季先生一起合砍九十分啊!
雖然護衛這個職位似乎也是自己自封的,不過季先生不也沒有反對不是!
“大家別急,會有機會的,很快就會有。”
季覺微笑著舉杯,鼓舞士氣。
氛圍漸漸熱鬧之後,他便趁著其他人不注意,起身離去了。
或許是習慣了工坊的冷清和平靜,太過吵鬧和喧囂的環境總有些難以習慣,同時,也難以融入。
與其留下來攪擾氣氛,倒不如躲個清靜。
順帶著,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為什么,最應該最習慣這樣的熱鬧氛圍,最如魚得水的人,在宴會開始了一會兒之後,就消失不見了?
居然沒有放倒所有人,然後趁機炫光所有的酒水儲備?
是戒酒了?
還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季覺敲響了聞雯的房門,然後,毫不禮貌的,直接推門而入。
“聞姐,在嗎?”
臥室的方向,一陣叮鈴乓啷的響聲,就好像被嚇到了一樣。很快,有淋浴的聲音響起,不過緊接著,好像又發現現在找這個藉口實在太蠢,又掩耳盜鈴一樣的關掉了。
很快,聞雯終於探出頭來,假模假樣的包著頭髮,看著季覺坐在自己亂七八糟的客廳裡,頓時繃不住了。
“咳咳,季覺?什么事兒?我才剛睡著。”
她咳嗽了兩聲,擠出了一副嚴肅的表情:“大家熟歸熟,你跑到我房間裡來,如果不好好解釋的話,我可沒那么簡單放過你——”
“傷勢如何?”
季覺打斷了她的話,直白的發問,令她的神情僵硬了一下,遲滯,瞪大眼睛,茫然的問:“什么傷勢?”
季覺,無奈一嘆。
“聞姐……”
“啊?嗯?怎么了?”
“……有沒有人說過你真的很不會撒謊?”
季覺搖著頭,直白的問:“配合你的演技其實也挺累的,大家都這么熟了,不如干脆一點,讓我看看傷勢狀況如何?”
聞雯瞪眼:“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說話的時候麻煩別把右手藏在背後,好么?還有,哪裡有在睡衣的裡面再套一整層衣服的啊。”
季覺抬起手,一一指出疑點:“我就不說你剛剛打開淋浴又關掉是想要做什么了,就算是把酒瓶子打翻了,血的味道倉促之間也是蓋不住的。如果我是你的話,最起碼用香水掩飾一下,不過你應該沒有這種東——噗!”
話還沒說完,被揍了。
毫不意外!
只能說,荒墟的嘴和拳頭一樣的硬,如果你不打算認可其中一樣的話,那你就要品嚐另一樣了!
然後,手掌之上的傷痕,再無從掩飾。
聞雯的手腕被攥住了。
強行掰開了手指。
那一道被雷霆之劍所割裂的傷口,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癒合。發白的傷口正緩緩的向外滲著血,滲透了繃帶,
深可見骨。
這么長時間了,一丁點恢復的跡象都沒有,完全不像是天選者,不說其他,單純論癒合能力,就連其他普通人都有所不如。
察覺到傷口的瞬間,季覺就已經有所明悟。
不,倒不如說,有一種猜測落實的恍然和懊悔——正如同聞雯本能的抗拒這一場幻夢一樣,固然夢中的一切干涉難以對她造成影響,可一切便利同樣和她無緣。
不會失去任何的自我,同樣,也得不到任何的補充。
包括這一份即便是切成碎片都能重新縫合完好無事的神奇效果。
對於她而言,一切傷勢都是難以恢復的消耗。
只不過,一直以來她都太強了,甚至強到無視了這個弱點,根本未曾出現過這樣的狀況。
以至於,就連季覺都沒有任何的預料。
此刻,短暫的錯愕之後,季覺的眼角抽動了一下,無聲一嘆:
“最起碼縫合一下吧。”
聞雯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事已至此,之前自己躲在臥室裡拿著針比劃了好半天,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設,結果才發現自己完全不會縫合,而且針也根本扎不進去的事,已經完全說不出口了!
“話說,你該不會自己躲在臥室裡拿著針比劃了半天,結果——噗!”
季覺眼前一黑,呆滯,悲憤:“為什么這也要打我?!”
“……抱歉,順手。”聞雯尷尬的移開視線,想要抽手,卻發現,被攥緊了,然後,劇痛。
“嘶——”
“抱歉,沒有麻藥能在你身上起效,麻煩忍忍吧。”
季覺已經開始了縫合,半點招呼都沒打,兩隻手攥住聞雯手掌的瞬間,直接開始了物理縫合!
確切的說,是靈質焊接!
直接從傷口中抽取血液,作為材料,就在鍊金術的操作之下,直接對崩裂的手掌進行重塑和再構成!
首先是修復骨骼之上的裂縫,再緊接著,強行將兩側的傷口對接在一起,對斷裂的肌理和血肉進行拼湊,重新銜接,並對缺失的部分重新補足。
從掌長肌腱開始,拇對掌肌、第一、第二、第三蚓狀肌……一絲不苟,仔細謹慎的確保肌肉的運轉不會受到妨礙。
一縷縷銀光閃爍穿梭在傷口之間,如同縫針一樣,將撕裂的一切重新整合,不遺留任何的針腳和痕跡,進行修復。
修補完成之後,再以流體鍊金術的方式,通過內在之靈帶動外在之型的強化,徹底抹除掉最後的隱患。
啊,似乎忘記切斷神經傳遞了……但是沒關係,強悍如荒墟,肯定不會在意這么點微小的痛楚的。
不,實際上超級在意!
表情完全皺成了一團,不斷抽搐,咬牙忍耐。
但事到如今,可以止痛的事情,已經完全說不出口了。
很快,季覺的雙手緩緩鬆開,聞雯還在咬牙忍耐,表情抽搐,完全沒注意到已經結束,察覺到的時候,卻發現,已經不痛了。
傷口消失不見,只剩下一道隱隱的紅痕,很快,活動了幾下之後,皮下的淤血也散開了,根本看不到任何的痕跡了。
“喔,沒想到,你小子還有這個一手啊!”
她笑了起來,端詳著自己的手掌,拍了拍季覺的肩膀:“謝啦,回頭請你喝酒,嗯,出去之後。”
“抱歉,我的錯。”
季覺低頭,難以面對她的謝意。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聞雯恐怕不只是難以享受到幻夢之中治癒和恢復,甚至,一旦死了的話,完全就沒有復活的可能了。
自始至終,她都未曾能夠完全融入這一場幻夢,反而在無時不刻的遭受著黃粱的侵蝕。
沉默忍受。
“別磕磕巴巴的,我脾氣不好和那傢伙硬碰硬,又不是你的錯。”
聞雯咧嘴,滿不在乎,朝著季覺晃了晃拳頭,“放心,我命硬著呢,區區小傷而已。”
“真的是小傷么?”季覺懷疑。
“怎么?我看著像是奄奄一息的樣子么?”
聞雯被逗笑了,湊近了,戲謔發問,“還是說,你懷疑還有其他的傷口?”
那一雙眼睛,近在咫尺,閃爍著熟悉的晶瑩幻光。
倒映著季覺的面孔。
隱隱吐息。
只可惜,換成如今略顯稚嫩的模樣,反而有一種小孩兒偷穿大人衣服的反差感。
而季覺,也未曾像是她所預料的那樣躲閃了。
反而直勾勾的看著她。
斷然點頭。
“眾所周知,我們工匠都是愛惜生命的,經驗豐富。
而且我除了渦系的研究之外,還是泉城醫院認證的住院醫,搶救經驗豐富,廣受好評。除此之外,還考了外傷急救方面的急救員證書!”
他理所當然、嚴肅認真的回答道:“聞姐,不要諱疾忌醫,如果你願意檢——”
話語,戛然而止。
精緻小巧的拳頭,已經舉了起來,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彷彿打招呼一般。
“是嗎?”
聞雯的笑容依舊:“那你要跟它聊聊嗎?”
“……使不得。”
季覺舉起雙手來,將她的拳頭按下去,擠出笑容,起身道別:“我的直覺剛剛告訴我,你很健康,一拳能打死一個醫生外加一個工匠,所以,檢查什么的,還是改天吧。”
聞雯哼笑了一聲,目送著季覺離去。
“臭小子——”
許久,卻忍不住,無聲一嘆。
在寂靜裡,她抬起頭,看向了角落裡的落地鏡,倒影之中,那個支離破碎的身影,也在看著她,戲謔發笑。
你還能騙他多久?
破碎的倒影彷彿隔著鏡子,欣賞著自己的虛偽的模樣,嘲弄發問:聞雯,你又還能騙自己多久?
只要你還活著,你終究會掀起災禍,變成他最痛恨的模樣……
聞雯淡然,只是端起桌子上的酒瓶,仰頭,飲盡最後一分迷醉。
未曾躲避那倒影的模樣,只是,微微一笑。
“那就等我死了吧。”
關上門之後季覺的步履如常,淡然走出。
只是,在走廊的寂靜之中,神情卻漸漸陰沉。
絕對,有問題!
就在他剛剛給聞雯縫合的時候,就能感覺到,搖曳的靈質之下隱隱的異常,還有靈魂內部的不協與撕裂。
只可惜,在她眼皮子底下,靈質侵蝕根本沒辦法做到悄無聲息,只能侷限在傷口部分。
恐怕就算自己堅持診療,也只會激起她的提防和反抗。
可惜了,如果是在外面好了,自己還可以悄悄裝攝像頭,機械降神問她家的遙控器和電視機,大不了把她騙進工坊……
“喂,小夥子,你的表情好危險啊。”
有戲謔的笑聲響起,包大財咧嘴,端詳著年輕的同行:“是在琢磨一些很可怕的事情嗎?”
“嘖……”
季覺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兒的說:“是啊,在琢磨怎么幹掉你,將奇譚鍊金術據為己有呢。”
“你想學?我教你啊!保證傾囊相授,毫無隱瞞。”包大財眼神一亮,彷彿迫不及待:“來嘛,不學白不學,包教包會的!咱們馬上就開始……”
“算了吧。”
季覺搖頭,實在懶得在註定絕緣的技藝上花功夫。
不算幽邃的那些東西,光是流體鍊金術和九型就夠他研究十幾年的,何必平白欠老登的人情?
“真冷淡啊。”
老登撓著下巴,遺憾一嘆:“虧我這些日子還跑前跑後的,還以為咱們之間能有點那什么……哦,對了,友誼和羈絆,年輕人是這么說的對吧?”
“友誼?羈絆?工匠之間?”
季覺的眉頭翹起,難以置信:“你認真的么?”
“奇譚鍊金術可沒有現代鍊金術那么殘忍,講究的是一顆天真爛漫的童心和溫柔善良的靈魂,愛與和平萬歲!”
包大財豎起大拇指誇讚道:“實不相瞞,我一眼就看出你絕對是好苗子!”
季覺都要被逗笑了:“我哪裡天真爛漫、溫柔善良了?”
“不論多冷漠的人,內心總有溫暖的地方~”老登的笑容愈發討嫌起來,“不試試看,你怎么知道自己內心之中的另一面?”
“對不起,我的另一面讓我告訴你,眼睛沒用可以出二手,他沒有愛,也沒有和平。”
他已經開始後悔跟這傢伙說奇譚鍊金術了。
這話頭一起,老登簡直就好像牛皮糖一樣,死纏爛打,就差拿出一本神功密集塞進他的懷裡讓他趕快練來試試看了。
無可奈何。
季覺只能舉起雙手投降:“咱們能不能說正事兒?如果說你來找我是想要扯淡的話,那隻能恕不奉陪了。”
“這不是你先起的頭么?”
老登把那頂奇怪的帽子抱在懷裡,像是撫摸寵物一般,捋著上面的絨毛,自隨意的散步之中忽然問道:
“只是感覺,你是否有些操之過急了呢?”
“啊?”季覺不解。
“聖印不是才剛剛散播開來么?一般來說,不是應該先潛移默化的擴散,徐徐圖之比較好么?”
包大財感慨一嘆:“拿來打窩,雖然釣到了大魚,但也浪費了這么好的機會,提前引發了教團的警惕,未免可惜。”
“沒什么好可惜的,聖印這種東西但凡擴散,就絕對會引起教團的警惕,還不如趁著機會撈一把。
況且,它連原理不算複雜,仿製起來也很簡單。只要撒出去,自然會有人用,有人搶……用不著我們去推動,只要教團還有一天用信仰衡量信徒,那聖印之毒就沒有驅散的可能。”
人之惰性與生俱來,追逐便利更是生靈之本能。
習慣了全自動祈禱機的便利之後,又如何再去忍受漫長又枯燥的冥想和祈禱?但凡嘗試過一次,就絕難遺忘和捨棄。
更何況,其機制和教團的祈禱完全同出一源,真想要封堵,才是天方夜譚。
充其量,季覺所給出的,只不過是一個更舒適的方法而已,一個更方便的選擇。
正如同所有的墮落都是以懈怠和僥倖為源,固然,有人能夠抵抗誘惑,斷然的拒絕一切便利,能夠忍耐枯燥和煎熬,堅持不懈的維持這一份信仰……可無數信徒裡,能真正做到這一點的又有多少?
除了完全聖神入腦的狂信以外,一個能夠自律堅忍到這種程度的人,在覺察了信仰的本質之後,又如何會去看待‘仁慈慷慨’的聖神呢?
這注定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假以時日,甚至不需要季覺的推動,便足以催化出真正動搖教團的軒然大波。
可遺憾的是季覺等不及‘假以時日’了。
真要等這樣的波瀾孕育發酵,又要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太長了,他加入了這一場莫名其妙的遊戲,不是為了來給聞晟那個傢伙提供排位體驗的。
恰恰相反,他更擅長讓所有人都失去遊戲體驗。
這才僅僅是第一步呢。
相比之下,他反而更在意這一次行動之中所得到的發現。
確切的說,是教團的反應裡,所透露出的訊息……
“雖然聖者很重要,但這種因為神恩而成的東西,那個聖神只要願意,隨時可以催化出十幾上百個吧?
對於教團而言,聖者固然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可對聖神而言,也僅僅是七個工具之一,僅此而已,雖然麻煩點,但隨時可以替補。
相比起來,在這個以信仰為核心的體系裡,信徒的折損,應該才是真正難以挽回的損失吧?”
“唔?”
包大財的眉頭挑起,神情莫名:“你想要說什么?”
“不對等。”
季覺斷然的說道:“只是損失了一個聖者而已,教團就大費周章的,將整個東部教區的核心,至少一個教區裡,三分之一的信徒,徹底打入邊獄。
圖什么?
就算是為了洩憤和警告,也應該是抓緊機會,衝著我和聞姐來才對,可實際上,從對策執行的順序來說,我們居然變成了次要的——”
他抬起頭來,看向了眼前的老登,忽然問:
“——那首要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