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銳,這是新近購買的,書店裡還有,這幾本就送給你。”劉蘭蘭一邊將詩集遞給方銳一邊說。
方銳很感激地看了看鐘海濤,又看了看劉蘭蘭,雙手將幾本詩集接過來。
劉蘭蘭突然想起了什麼:“方銳,我爸爸讓我們買一點東西捎給你,說完轉身從揹包裡拿出一套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出版的四大名著來,並將水果也拿出來。”
從劉蘭蘭手中接過四大名著和水果,方銳哭了:“老領導對我恩遇有加,可惜我太不爭氣了!”
劉蘭蘭又勸了一會兒,因時間到了,看守人員又過來催促了,他們只好和方銳告別。
鍾海濤和劉蘭蘭走後,方銳回到看守所房間,輕輕地拿出一本詩集看起來。其中的一首詩她感到好像是針對自己寫的,她攤開紙,工工整整地將這首抄下來:
當往事逐漸凋零
該如何收藏夏天的陽光
月季花兒開放
把誰的心兒刺傷
當往事逐漸凋零
該如何珍藏記憶的閃亮
歲月河水流淌
把誰的心兒滌盪
當往事逐漸凋零
該如何把握明天的時光
天空蒼鷹翱翔
把誰的夢想飛揚
當往事逐漸凋零
該如何暢想明天的希望
大海巨輪出港
把誰的夢想遠航
當往事逐漸凋零
該如何閃耀青春的光芒
飄飛的霓裳
點綴昨夜的星光
當往事逐漸凋零
該如何紀念歲月的詩行
林間的光無語
風吹向感恩的方向。
方銳將這首詩抄完後,又讀了一遍,不知不覺,眼淚又流下來了。
鍾海濤和劉蘭蘭回到家中。兩人的心情都不是很好。他們從方銳的身上看到許多,也感悟到了許多。
不過,劉蘭蘭那開心的性格決定她能很快將許多煩惱的事拋在一邊。看到丈夫始終低頭不說話,便安慰起來:“海濤,我們都別再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雖然方銳現在的境況很不好,這件事過後,我想她還是過去的那個方銳,相信她仍然能過得很好的,畢竟,她是一個很有思想的人。噢對啦,海濤,我昨天看了個故事,覺得也挺有趣的。說是女作家夜遇劫匪,顫抖說大哥,我是寫小說的,30多歲了工資還不3000,逢年過節,連100塊錢都沒人給發,送禮的也木有,這是我的三級作家證。劫匪眼含淚花說妹子,俺也是作家,寫散文的,快40了,無房無車,娶不到老婆才出來做劫匪的。你走吧,對了,邊上那條路千萬不要走,更兇險、全是寫詩的,都窮瘋了!女的說大哥,你打劫應該走下邊那條路,全都是畫家!海濤,你說你和方銳還有官洪都想當詩人,真要是當上詩人了,說不定也是這樣呢!”
聽了劉蘭蘭的話,鍾海濤果然笑起來:“蘭蘭,我記得當初在三分場舉辦文藝晚會的那天晚上,你也說個笑話呢”。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鍾海濤雖然情緒好多了,但仍從人們抵毀方銳的言辭裡,感到了世態炎涼。他知道拿破崙那句名言“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在中國的信眾多如過江之鯽。中國人向來信奉“寒窗苦讀——金榜題名——出將入相——衣錦榮歸”的人生軌跡,可方銳呢,對夏侯霖、劉思佳一家人來說,對她的企盼也是這樣,因為眾所期望的結果都是這樣。這個社會已經形成了單一的價值觀,就是人人都想做成功人士,就好像所有的動物,無論羊、牛、雞、兔子,全都要求變成獅子。其實只有獅子才會成為獅子,如果要求其他動物也要變成獅子,那就要被逼成瘋子了。“往上爬”的思想也許能給許多人帶來財富和名利,而對不想“往上爬”者和“爬不上去”者的包容,帶給人的則可能是更多的幸福。一個健康的社會,除了讓人擁有豐富的物質保障外,還要使其具有健康的心理,真正體會到“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也能成為一個好兵的幸福。再說真情?真情又在哪裡呢?那些過去受過方銳好處的人,如今聽說她出事了,早已躲得遠遠的,生怕自己也被牽連進去。難道這個世界真的沒有了真情?他不相信,因為他從李伯康和鄭顏萍身上,不僅看到了這個世界有真情,更有真愛。
原來鄭顏萍回到上海後,李伯康一直沒再談戀愛。雖然一轉眼二十多年時間過去了,但他始終默默守住當初自己的那份諾言。別人給介紹對象,或是有女孩子主動追求他,都他被婉拒了。所以他一直沒結婚,天天不是上班,就是蝸居在單位分給他的那間二十多平方米的單身宿舍裡,吃飯也是在食堂裡。父親去世後,好在他的哥哥嫂嫂還有妹妹們都生活在五一農場,能夠照顧母親了,他也不用多操心了,他就把業餘時間用在看書上,有時休息天,他也往往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一天不出門,餓了就吃一袋方便麵,常常是飽一頓飢一頓的,生活也更加沒有規律了,精神狀況也不是很好,臉色灰暗,後來到市醫院檢查,發現肝病已經很嚴重了。
鄭顏萍回到上海後,在一家醫院工作,在母親的逼迫下,她與一位工廠的車間主任結了婚。婚後,兩人經常吵鬧,再後來,那位車間主任幹個體有了錢後,包養了一位年輕姑娘,鄭顏萍得知後,沒有大吵大鬧,而是心平氣地分手了。從此,鄭顏萍再也沒結婚。雖然有人給她介紹過幾個,她的態度像李伯康一樣。後來她辭去工作,自己開辦了一傢俬人診所。因為在兵團農場那段生活經歷,鑄造了她堅毅的性格和頑強的意志,凡事不做則罷,要做就堅韌不拔不遺餘力地做下去,慢慢像滾雪球一樣一步一步將小診所規模做大做強,已經由過去的私人診所,發展到一傢俬立醫院了。儘管生活上過得很優裕,但她仍然不想再婚。如今父母年紀已經大了,再也無力干預她的事情了,她仍舊自己就過著獨身生活。一有空閒時間,就拿出李伯康的書信和詩歌翻閱著。方銳被判刑的消息傳入上海後,她在惋惜之餘,突然萌發一個想法:回到曾經生她養她、給她帶來快樂也給她帶來傷感的五一農場去看看。
鄭顏萍的想法很快得到了退休後回到上海定居的一些老人們的贊同。於是,他們結伴而行,在那個充滿熱情的夏天來到了五一農場。
夏天的上海灘雖然像個天然桑拿場,而地處祖國西北邊陲的塔里木盆地,卻是另一番景象。凡是有陰的地方,再熱的高溫天氣也會透出絲絲涼氣。陰涼陰涼,有陰就會有涼,這話在南疆農場一點也不誇張。不論是在房沿下,還是在樹蔭裡,太陽再能釋放她的熱能,在有陰的地方就再也無法施威了。所以,許多六十年代上海知青退休回去後喜歡選擇夏天來到農場,一方面看看他們曾經工作生活過的農場發生的巨大變化,找故鄉朋友們敘敘舊,一方面也想躲過上海灘上那逼人的暑氣。
鄭顏萍就是這個時候回到五一農場的。
當鄭顏萍再次見到李伯康時,淚水再也止不住地流下來。原來文質彬彬、清清秀秀的李伯康,因為疾病的折磨,已經骨瘦如柴了。嚴重的肝病已經讓他的臉色黑裡帶有灰白色。
李伯康的母親見鄭顏萍來了,擦了擦兩行老淚:“燕萍,這些年來伯康一直不肯再找對象。我和他爸勸過他好多次了,他就是不聽。他爸等不到這一天,沒福氣看到你還能來農場看望伯康,就走了。伯康自己是醫生,知道自己得了這種病沒那麼多的錢治療,日子不多了,不肯亂花錢。前兩天不知從哪裡聽說你要來了,就搬回來住了,經常一個人坐在床上發呆,天天眼淚往下流,開始半宿半宿的睡不著覺,讓我心痛得要命。”
鄭顏萍擦了擦眼淚,穩了穩了情緒看著李伯康:“阿姨,您不用說我也知道,憑著伯康的那點工資和您的退休工資,是絕對不夠治療這種疾病的。這種病只要配對換肝,還是有治療把握的。我曾經接觸過這類疾病的患者,成功的案例很高的。阿姨您放心,我就是賣掉醫院,也會為伯康治病的。再說我目前還是有這個經濟能力的。好在我們都在醫院裡工作,知道肝病還是到北京去治療最好。”
鄭顏萍的到來,確實給李伯康帶來很大的生活勇氣,許久沒有外出散步的他,這會兒也很有精神地外出走動了。
塔里木的夏天,熱風濃烈而毫不掩飾她的熱情奔放,陽光狂燥卻不掩蓋她的生命氣息。視野所觸及到的,都是耀眼的光亮。太陽更是彰顯勤奮向上、堅持不懈的性格,早早地起床後,把它那濃烈的熱量撒向大地。傍晚,它依然眷戀這片土地、這方美景,遲遲不願下班。
月夜,李伯康與鄭顏萍漫步在醫院後面的白楊林間的水泥小路上,微涼的風兒輕撫在臉上,溼漉漉的青草混著泥土的清香一陣陣襲來,讓他們彷彿穿越了時空,回到那過去的難忘歲月。
藉著清亮的月光,鄭顏萍仰著臉看著李伯康:“伯康,還記得嗎,有一天晚上,我們相約在那時還是土路這個墳散步,你穿著一件我給你編織的紫色毛衫,外罩棕色休閒上衣,淺藍牛仔褲,清清爽爽一青年。我們的目光對視的一剎那,我似乎看到了我們的未來,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焦慮都一掃而光,心情也異常輕快起來。那一次,我們曾經用這樣一句話來戲言說:有情的人在聊天的時候,一小時像一分鐘;有情人等待的時候,一分鐘像一小時,這也許就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啊。”
此時的李伯康更加興奮:“怎麼能忘記了呢!阿萍,那時候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感覺是那樣的愉快,現在更是!”
“伯康,只要你配合,並且有信心,再加上精神愉悅,我相信是一定能治好你的病的。這幾天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把身體養好些了,待我訂好機票後,我們就去北京。”
夏季的陽光雖然很強烈,但清晨仍然透出溫和。
機場上,一對昔日的戀人迎著朝陽,沐浴著晨風來到機場,順利通過了安檢。他們就是李伯康和鄭顏萍。在他們的身後,已經擔任副院長的楚桂琴、鍾海濤、張欣等昔日好友到機場進行送別。飛機經過平穩滑行過一段跑道後,又以極快的速度平安升空,呼嘯著直刺雲霄,向著目的地方向飛去。在那裡,鄭顏萍將陪同李伯康接受肝病治療。
喻金生經過調查取證,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十年,並沒收非法所得。李春華也因窩藏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
聽到喻金生和李春華兩人都判刑了,劉蘭蘭的心情沉重起來:“海濤,我想去看看喻醫生和春華姐。”
鍾海濤明白她的意思,點頭答應了。
見到劉蘭蘭,李春華不禁號啕大哭起來:“蘭蘭啊,那時我在你面前流過許多眼淚,是因為吃的苦頭太多了,想到以後會過上好日子,我咬緊牙關硬挺著,是你在關鍵的時候幫了我一把,而且從來沒有提起過,我在你的幫助下,終於度過了難關,也實現過上好日子的願望了。今天我流淚,是後悔我貪心不足,又回到比原來還要苦的日子,這都是我自找的啊!”
喻金生明顯蒼老了許多,鬍子也許久沒有刮過了,頭髮也凌亂並且花白了,和以前那個穿著潔白大褂乾乾淨淨精精神神的他相比,簡直判若兩人。見到鍾海濤和劉蘭蘭時,他無神地看著地面。
“喻醫生,一切都會過去的,你有技術,出來後再吃技術飯,日子還是能過得很好的。”還是劉蘭蘭先開口打破僵局。
“唉!失去了自由,才知道擁有什麼都沒有比擁有自由更珍貴。我現在什麼都不想了,只是想如果能讓我出去的話,就是承包一份棉花地,天天在地裡幹完活後,回到家裡吃一頓可口的飯菜,雖然苦點累點,我也稱心如意,畢竟是個自由人啊!可如今連這個願意也不能實現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雖然不是文人,可也是讀過許多書的人,現在才相信陳毅元帥那句‘手莫伸,伸手必被捉’詩詞的道理來,可惜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如果時間退回到十幾二十年前,我就是做一個普通的外科醫生,只要太太平平自由自在的,也就心滿意足了。我為病人開了數以千計的藥方,可唯一開不出來、也永遠無法買到的藥,就是後悔藥啊!”
看到喻金生說話很傷感,鍾海濤也安慰他說:“喻醫生,好在已經把款退還了,年齡也不是很大,還是有機會的。”
喻金生搖搖頭,茫然一笑,算是作了回答。
回到家裡,鍾海濤和劉蘭蘭都感到很乏力。兩人的心情也很複雜,彼此都不想多說話了。
過了好久,還是劉蘭蘭打破了沉默:“海濤,依我看來,一個人只有能夠把握住自己,才能平安地度過一生。當官固然好,官越大,油水也越大,可越是油水大的地方,越最容易滑倒。”
鍾海濤贊同地點點頭後,又開玩笑起來:“蘭蘭,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多情善感了呢?這可不是你的性格呀?”
“海濤,我說的是事實啊!喻金生在咱們五一農場職工醫院裡,確實稱得上是個人才,按說他的待遇也不錯了,可能他的那個領導崗位油水太大了,他又沒能把握好,不僅自己滑倒了,也把方銳給拖進去了。”
“蘭蘭,我覺得你這樣說也不準確,如果方銳當初能把握好自己,不受喻金生的金錢誘惑,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曾國藩就曾經說過‘做官以不貪為好’。”鍾海濤提出自己的看法。
“海濤,你說這話也有道理,不管油水有多大,腳上有防滑的釘子,心裡有防滑念頭,就不會滑倒了;所以說不管人家怎樣說你,不管人家怎樣對待你,關鍵是自己要把握好。”劉蘭蘭贊同地看著鍾海濤。
鍾海濤再次點點頭。
聽說方銳的母親就要搬到市裡去照顧方銳的女兒了,想到方銳的囑託,星期六下午,鍾海濤專門來到三分場去看望她。
方銳的母親蒼老了許多,無神又無助眼睛裡,看到鍾海濤來了,透出一絲希望的光,但鍾海濤也不知說什麼話好,見傢俱已經處理完了,房子裡空蕩蕩的,也沒自己可做的什麼事情了,只好安慰她幾句。
從方銳母親家裡出來,看到天色還早,鍾海濤信步來到塔里木河邊的403地頭,這裡的一草一樹、一田一渠他是那樣的熟悉,似乎又是那樣的陌生了。想到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早晨,自己和方銳在這個地方商量舉辦文藝晚會的事,又經常在這裡約會,和她無話不談,無事不議,心裡不禁惆悵起來:如今403地號,地貌仍舊,渠道仍在,白楊高大,紅柳葳蕤,可往事已經不堪回首了。
鍾海濤走出403地號的尾部,又漫無邊際地沿著塔里木河邊走著,河水不大,但流速卻很急,河水不清,卻波光粼粼。河岸邊的草地上,幾位上了年紀的人正在河邊悠然地散步,一位老人興奮地高唱起來:
“塔里木河呀故鄉的河,
多少回你在夢中流過,
無論我在什麼地方,
都要向你傾訴心中的歌。
……哎!塔里木河,
故鄉的河,
你用乳汁把我養育,
母親河……”
聽著優美的歌聲,看到急速的流水,鍾海濤在想:滾滾的塔里木河,送走了多少痴情男女,留下了多少動人的戀歌?
是啊,塔里木河雖然放蕩不羈,可她也有溫柔婉約的一面,也有寬厚仁慈的一面,它永遠是南疆各族人民心中的母親河、生命河。當一粒微弱的種子播撒在塔里木河岸邊的土地上,她便用自己的乳汁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它生命的養分。而它周圍的土地更是無私的,對任何人都公正不偏老少無欺的,只要你辛勤地去耕耘,她會加倍地給予你,忠實地回報你;如果你放鬆了耕耘,放鬆了管理,它就會讓你雜草叢生,甚至顆粒無收。
塔里木河沿岸的兵團人在天亮之後,唯一的目標便是投身於這片熱土上。
因為,他們是這片土地上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