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鶚端起茶杯,“雲英,先喝茶。你一到開封就風塵僕僕趕來欽差衙門,先喝口茶。海公那邊,還在接見任博安、李瑄,還得一會。”
李鄂暫時按下心頭的疑惑,端起茶杯,抿了兩口,問道:“恩師,跟著任敬修一起來豫的真是德平侯府小侯爺?”
“沒錯,正是他。所以海公先見他們,打發你先來本官這裡。海公時常出入西苑,與李瑄熟絡,而且德平侯爺雖貴為皇上外祖,但謙遜守禮,樂善好施,朝野上下口碑極好。
海公必須要給他幾分面子。”
李鄂搖了搖頭,“想不到海公”
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說下來去。
“雲英是想說海公有失剛直不阿、孤拔不群的風度?”
李鄂笑了,“學生這點小心思,逃不過恩師的明察。”
“雲英,你剛中進士那會,是什么心思,而今被遷為布政使,署理巡撫,又是什么心思。沒有想過嗎?”
李鄂想了想答道:“恩師,學生剛中進士那會,恨不得蕩盡天下陰霾,日日夜夜心裡都有一團火。
十幾年過去,心裡那團火沒有滅,卻從燥莽之火,變成了三味真火。”
“雲英既然有體會,那自然明白海公現在的心思。他那個位置,不僅僅只是大明臬相,還肩負著天下正道的萬鈞重任。
海公現在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了羈絆,很多事就沒有那么從容了。”
李鄂點點頭,“恩師的教誨,學生懂了。”
王一鶚這才轉回到河南大案上。
“雲英,依你看,梁岑是河南大案的幕後黑手,那他當怎么辦?”
李鄂想了想,“恩師,梁岑要么壓制河南大案,暫時不讓它爆出來,然後想法子撇清關係。”
“撇清關係?怎么撇清關係?”
“殺人滅口。學生想來,河南大案,不可能件件大案都與他有關係。肯定只是其中幾件大案與他有關聯,其餘的案子不過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而梁岑的身份,肯定不會直接與那些貪官汙吏和劣紳聯繫.”
李鄂琢磨了一下,“以前有幕僚師爺,萬曆新政,那些弊政全被革除了。代表梁岑直接與貪官汙吏和劣紳接觸的,或是他的家人,或是他的長史和令史。”
王一鶚笑了,“梁岑的長史齊超民,令史郎覺山都安然無恙,但是本官在被抓的涉案官吏發現一人,南陽郡同知於問哉。
在被抓的劣紳惡民裡,發現有開封城最大的糧油商,萬安公司大東家安志文。他是梁岑繼弦的哥哥。”
李鄂聽懂了,“這兩位是石拱辰抓的?”
“對,就是石星抓的,而且看守極其隱秘,與其他六位重要案犯,被石星悄悄安置在曹州縣。”
“曹州縣,山東?石拱辰得了劉湯臣的暗助?”
能把把人關在山東境內某縣,還能調來警衛軍看押,必須得到山東那邊的鼎力相助。而山東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布政使和巡撫。
山東巡撫劉禹浦殺伐決斷,這兩年來在山東威望甚高。而且他手段高明,對山東上下的掌控力非常強。
石星想行此事,肯定繞不過劉禹浦。
“恩師,劉湯臣怎么願意幫石星?”
劉禹浦是新黨奮進派領袖之一,能力、資歷以及在皇上心裡的信任程度,可能僅次於潘應龍,還在李三江之上。
李鄂根本不能與其相比。
說不好聽,人家可以自立門戶,李鄂還只是王一鶚的黨羽。
石星卻是新黨穩健派干將之一。
兩人年齡相當,位置一樣,官職也一樣,某種意義上是競爭對手。
所以劉禹浦願意幫石星,李鄂有些不明白。
“雲英啊,這就是格局!”王一鶚點撥道,“劉湯臣與石拱辰雖有保守和奮進之別,但都屬於新黨,以改革國是、推進新政為要任。
梁岑什么?抬舉他,可以說他是頑固保守黨的殘餘;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就是一不求進取,只謀私利的孤魂野鬼。
這樣的人物,都是我們改革的阻礙,剷除他以及勢力,獲利的不僅是河南百姓,還有我們堅持改革的新黨。
劉湯臣這次幫石拱辰擺脫了困境,海公那邊要不要記下這份人情?”
必須記下這份人情!
李鄂徹底明白了,原來是這樣。
劉禹浦以前小看他了。
他不僅把山東打理得井井有條,有條不紊地推行各項新政改革,還能出手幫一把石星,一起剷除頑固保守勢力餘孽,新黨上下,無論穩健派還是奮進派,都要讚歎一句。
穩健派要承他的情,奮進派敬佩他的氣度。
厲害!
還有石星,他的敢作敢為,倒是超出眾人的預料,也是一位狠人。
李鄂說道:“恩師,現在只要把齊超民和安志文這兩人的嘴巴撬開,梁岑的罪行就無所遁形。
河南大案的幕後黑手被挖出來,同時又為河南地方剷除隱藏的大毒瘤,石拱辰失職的罪過就去掉大半。”
是啊,石星在總結報告上完全可以說,我那不叫失職,我那叫引蛇出洞。
重要的是結果,過程在論功行賞時反倒不重要了。
什么沒有功勞還有苦勞?
那是哄人玩的話,又或者是上位者強行為心腹挽尊的車軲轆話。
沒有功勞屁都不是。
軍功封賞都是看斬首、殲敵或繳獲來算的,總不能說我從遼東庫吃苦吃走到費爾干納谷地,雖然一個敵人沒殺,但沒有功勞還有苦勞,給我授勳封爵吧。
李鄂心裡暗贊不已,不愧是穩健派寄予厚望的干將之一。
王一鶚點點頭:“雲英心裡有數就好。你要做好準備,跟石拱辰搭檔,一起治理河南政務。”
李鄂聽懂了,老師這是判斷出來,此案完結後,石星功過相抵,繼續留任河南巡撫。自己這位河南布政使,也不能再署理河南巡撫,老老實實地跟他搭檔,治理河南政務。
“恩師,學生心裡早就有數,也準備好在河南布政使任上,好好歷練幾年。”
聽到李鄂這么說,王一鶚欣慰地點點頭。
但李鄂話雖這么說,但心裡的波瀾沒有那么輕易消散,他忍不住問道:“恩師,學生想不明白,石拱辰是怎么做到的?”
王一鶚看了他一眼,決定把自己的分析給李鄂說一說,讓自己的這個好學生也接受一次學習。
“石星出撫河南,最不滿的肯定是梁岑。他在河南布政使任上兩三年,還搞出足額納糧先進布政司的政績來,覺得接任河南巡撫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結果來了石拱辰。
心中怨恨,可想而知。
石拱辰也非凡庸之輩,到豫赴任後很快察覺出梁岑暗藏的敵意,兩人明爭暗鬥。只是梁岑在河南做官二十多年,與當地各方勢力盤互交錯,糾葛很深。
石拱辰新來乍到,就算是有三頭六臂,一時半會也撐不破這蜘蛛網。”
說到這裡,王一鶚停了下來,反問李鄂,“雲英,如果是你,當如何應對?”
李鄂想了想說道,“梁岑已經五十多歲,出任河南藩司也有三年多。按照皇上定的新官制,做完這一任,梁岑極有可能要致仕。
只需要熬兩年,暗中積蓄力量,等梁岑致仕去職,自然會樹倒猢猻散,一切可以從容處置。
只是”
“雲英,只是什么?”
“只是依學生看來,心有不甘,為什么要多等兩年?為了一展抱負、推進改革、清肅地方,還河南百姓一份公道,學生一天都不要等。”
王一鶚哈哈一笑,“你雲英不想等,他石拱辰就想等?
他石拱辰才三十九歲,比你大不了幾歲,也跟你一樣,滿腔抱負。而且”
王一鶚語重深長地說道:“石星是皇上欽點,派來河南任巡撫。當時在資政局合議時,非議很大,說石星年輕,資歷淺,最後是皇上說服了眾人,進而定下來。”
李鄂聽懂了,“石拱辰身負重望,肯定不願意再空耗時日。他來豫大半年時間,表面上在跟梁岑明爭暗鬥,實際上在暗暗調查河南地方實情。
撫臺衙門幾次接到舉報,石拱辰派出幾支巡按御史領銜的專案組,表面上看在梁岑幕後操控下,只是查到一些皮毛,被敷衍過去。
實際上這些巡按御史肯定還是查到了一些真相,只是被石拱辰暗地裡壓了下去。然後機緣巧合,來了幾位新明通訊社的通訊員,以及《大公報》的記者。”
說到這裡,李鄂猛地搖頭,“不會,怎么會這么巧合。說不定是石拱辰暗地裡叫人去唆使那些受害人家屬,叫他們給當通訊員和記者的親戚寫信。
而且就算這些通訊員和記者再神通廣大,沒有人在暗地裡通風報信,以及提供支持和保護,他們怎么可能在短短三個月時間裡,把案件查得如此徹底!”
“哈哈,雲英確實明白了。有時候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時,就一定要藉助外力。
但是如何藉助外力,卻又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
李鄂欣然地說道:“老師,學生真是學到了。”
“覺得學到了就好。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就安安心心在河南,跟石拱辰好好學一學。”
“是,恩師。”
王一鶚又問道:“雲英,你出京時,京師裡可有什么大事發生?”
“大事?”
“對。”
李鄂想了想,“恩師,學生出京時,聽說少府監第六研究局研製出新玩意,叫什么發電機。”
“發電機,電?雷電的那個電?”
“對。第六研究局還在天壇欽天監當眾做個試驗,學生好奇,也跑去看了。就是一臺什么發電機,由突擊一型蒸汽機帶動,據說就能發出的電來。
只是這電我們看不見,於是研究院就把電線連接到兩根高高的銅杆上,這兩根銅槓尖頭相對,中間隔了幾寸的距離。
一通電後,看到兩個銅尖之間噼裡啪啦地發電,就跟打雷閃電一樣,學生和一起圍觀的人都看呆了。
幾家報紙也報道了這個盛況,轟動京畿.”
只是科研新發明,王一鶚對此並不上心,繼續問道:“除了這事,沒有其它大事?”
李鄂仔細想了想,好像沒有。
京裡前些日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大事,除了第六研究局的發電機外,就是海公和恩師聯袂南下,查辦河南大案;以及梁鳴泉公率領東征經略司出海。
這兩件大事恩師都是知道的。
“恩師,學生想不出京師還有什么大事發生。”
王一鶚不再追問,心裡有些詫異,皇上還沒動手?都好幾年了,一直隱忍不發,現在時機已經成熟,怎么還沒動手。
王一鶚思緒萬千,有書吏過來稟告:“部堂大人,李大人,左院那邊傳出來,海公有空了。”
“海公有空,雲英你快去拜會。”
“是,大人,下官先過去了。”
李鄂告辭後跟著書吏離開。
王一鶚繼續在心裡琢磨著。
又或許皇上已經動手,只是消息還沒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