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青青像霧一樣消散在天女廟外。
廟外,肖七卻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她這抹霧。
……
傅府正堂。
不知是手爐中的炭塊燃燒得太旺。
還是傅玉同的手掌壓在手爐的鏤空處壓得太狠。
傅玉同如同被燙一般,把手高抬。
他握緊那隻彷彿被燒了的手,怒罵道:
“林澤!你死了都不讓人安生!”
“休書?”
“他怎么就不聲不響給林念瑤發了休書?!”
肖七的神色掩在斗笠下,讓人看不清楚。
“傅大人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傅玉同跟吃了蒼蠅一樣難受。
他本想讓林念瑤在肚子裡胡亂揣個球。
等生下來管孩子是男是女通通換成男的。
掛在林澤名下,給自己當傀儡。
哪成想林澤臨死前硬是休了林念瑤。
這下林念瑤就算揣上,那也名不正言不順。
傅玉同一陣頭疼。
他手指點著額角,揉著太陽穴,道:
“往後的事我再想想。”
“這番探問天女廟,辛苦肖統領了。”
肖七今日有些異樣。
他往日除了依照傅玉同的要求辦事。
肖七並不多說一句話,多辦一件事。
今日的他似乎是看傅玉同太過頭疼。
肖七竟走到傅玉同身邊。
他隨手端起傅玉同的茶盞。
“傅大人,喝口茶下火?”
傅玉同頭疼著,順手接過肖七端的茶。
他飲了一口。
許是心情不佳,他意外地覺得連好好的茶都是苦的。
傅玉同把茶杯甩在桌上。
在心裡他罵透了崔澤。
到了正午,太陽昇到頭頂上。
白茫茫的,似暖非暖。
傅玉同覺得格外的懶倦。
他和衣倚在榻邊,半寐半醒間,跟撞鬼似地見了崔澤。
他見那崔澤臉白得像冰。
冰下透了一層紫。
活脫脫就是凍死的。
在夢中,傅玉同記得自己站起來,抓過榻邊的燭臺。
他拔了上面的蠟燭,拿插蠟燭的長銅籤對準崔澤。
“林澤!你!你!”
崔澤緩緩開口,聲音不似活人。
“我來找你索命。”
傅玉同凌空把燭臺亂劃。
“你別過來!你別過來!”
“啊!”
長銅籤意外地刮破傅玉同的手。
汩汩的血瘋了似的從長長的傷口往外流。
血色染透了傅玉同看見的一切。
包括那個白臉的崔澤。
再然後,傅玉同感覺後脖頸一沉。
他就暈了過去。
傅玉同閉上眼睛,跟死屍似的往地上倒。
肖七順著手刀砍傅玉同後頸的那下,攬住傅玉同。
他就勢把傅玉同安放回榻旁。
傅玉同手中的銅燭臺落地,發出“鏘鐺”的一聲。
伴著這聲沉而硬的響聲,雲青青從屋外進來。
她的腳步很輕。
輕得像雀鳥落在雪上,只落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爪印。
她拾起地上的銅燭臺,走向傅玉同。
“肖大人,你確定崔澤的救命藥全被他服下?”
肖七細微地點了下頭。
“我兩隻眼睛那夜看得一清二楚。”
“林念瑤親手熬的,他仰頭喝的。”
再次確認後,雲青青扼準傅玉同的手。
她用銅燭臺上鋒利的銅籤劃破傅玉同的脈。血頓時湧出來,順著傅玉同手腕的骨節往下流。
雲青青從腰間拽下一個皮囊子,咬開塞口。
自傅玉同的血脈湧出的每一滴血都被雲青青穩穩當當地接入水囊中。
雲青青接夠了量,放下傅玉同的手,站起身來。
肖七問她:“接這么點,就夠了?”
雲青青晃了晃水囊。
血撞在囊袋上的聲音很沉,一聽就接得滿滿的。
“再多接些,他就死了。”
肖七冷哼一聲。
“他死了世上正好少一個禍害。”
肖七嘴上嫌棄地說著。
他手上卻動作不停。
他摁住傅玉同手臂的內側,替傅玉同止了血。
雲青青看得眨了下眼睛。
肖七瞧見雲青青眼裡的無話可說。
他隨口似地替自己辯白道:
“他死了,我得吃瓜落。”
“這不好。”
“你走吧,出去的時候小心點。”
“別傅家的下人看見你來過。”
雲青青一半風涼話一半感嘆道:
“肖大人有本事,事了拂衣去。”
肖七聽不出雲青青是在誇他深藏功與名。
還是在罵他為求自保不擇手段。
他默了會,趁著雲青青走之前,意味深長道:
“你以為我憑什么當上內衛統領?”
“又憑什么在皇帝身邊活到現在?”
雲青青將囊袋扣緊在腰間。
“也是,多謝你願意相幫。”
肖七替傅玉同止好了血。
他收回手,從懷中翻出個竹哨拋給雲青青。
“城頭上短笛三響。”
“讓蒼鷹去,比你的馬快。”
雲青青接下那哨子。
“今日之恩,日後必還。”
肖七半張臉掩在斗笠下。
雲青青只看得見他的嘴角勾了一勾。
“不用了。”
“傅玉同有句話說得不對,人善不該被人欺。”
“這世上歪理太多,有一個走正道的崔澤,挺好的。”
“我不想他死掉,死掉太可惜。”
雲青青聽得心中微微熨帖。
她朝肖七最後說了聲多謝,又像霧一般消散去。
城頭上三聲笛響,蒼鷹落在雲青青面前的牆磚上。
蒼鷹歪了歪頭,看向雲青青的目光像是打量。
與此同時,雁歸山外。
蒼黃的覆了雪的山明明近在咫尺。
崔澤卻感覺自己再也到不了。
“王將軍,我是不是回不了家了……”
王秀控著馬,輕撞了崔澤胯下的飛星一下。
“別瞎說,你剛剛不是說太陽落山你才沒命嗎?”
“太陽還好好地掛在天上!”
“你快跟著我往前趕,雲醫女一定就在前面。”
崔澤朦朦朧朧地騎在馬上。
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像一堆即將燃盡的火。
火要熄了。
火燒出來的煙被吹散。
灰燼在滿天亂飄。
漸漸的,他連心口的疼都再察覺不到。
王秀在他耳邊左一句右一句地提著雲青青。
恍惚間,崔澤真以為雲青青在向他走來。
她一襲青衣,像初見時那樣。
泛白的日光落在她的臉上,襯得她很不真實。
雲青青那雙眸子如幽竹間灑落的月光。
一見就叫人難忘。
人快死了,崔澤突然意識到——
他可能第一眼看見她,就已經生出了濃烈的喜歡。
在幻象中,雲青青在一步一步地走向崔澤。
崔澤以為他的歸處來了。
他鬆了勁,頭一倒從馬上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