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九卿》 姒锦

回到東宮,梅如晦已候在偏殿暖閣。

李肇將王伯安的藥方遞給他,“把這個交給張懷誠,讓他查檢……”

梅如晦點頭接過,“王伯安若顧念兩個孫輩,便不敢輕舉妄動……”

李肇目光在他臉上淡淡掃過,慢慢負手背轉身去。

燭火輕輕搖曳,將他挺拔的影子投在牆上那一幅《上京坤輿全圖》上,有些森然沉重。

“陳圭那邊如何?”

“已妥當。”梅如晦壓低聲音,“陳圭倒是識相,辦事也利落,趁著巡防輪崗,將獄中丙字監安插了我們的人。”

李肇嗯了一聲,“手腳乾淨些。”

梅如晦道:“仵作那邊,也打點好了。”

李肇輕捻著左手上的玉扳指,臉色冷得能刮下霜來。

梅如晦又走上前去,攤開桌案上的刑部大牢結構圖。

“殿下請看,丙字獄在這個位置……”

他指尖點在泛黃的桑皮紙上,墨跡滲著淡淡的硃砂紅——

“每日三更時分,會有運泔水的牛車從西牆外經過,車底暗格,可容納七尺男兒藏身。”

梅如晦又從袖中摸出一個紙包,裡面是硫磺粉的味道。

“這是胡商賣的波斯焰火,能爆出三丈高的綠火星子,巡防的士兵見著,必會往永興坊方向追……”

“接應的是偽裝成運棺材的漕船,就等在這個位置,只要人一上船,便能順流而下……”

他頓了頓,抬眼看李肇。

“只是薛六姑娘那邊,可要言明?讓她提前知曉計劃,也好有個應變準備,免得到時候亂了陣腳……”

李肇神色冷峻:“這個你不用管,孤已安排妥當。”

梅如晦心下有些明白。

明白說了,那同樣有主意的薛六姑娘,未必願意配合。

他沉吟片刻,輕咳一聲,“微臣反覆推演過了,按計劃行事,定能瞞過各方耳目,將人平安救出。只是……殿下何必以身犯險,為救人賭上一切,可值得……”

李肇抬手將桌上的雲片糕掰成兩半。

“比起命,險算什么……”

梅如晦默然。

情絲蠱一命雙生,一方身死,另一方也無活路。

但巫蠱之說虛無縹緲,當真要為此鋌而走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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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天香閣的雕花窗欞推開半扇,搖光風度翩翩地倚著朱漆欄杆,指尖捏著兩粒茴香豆,饒有興致地看著樓下的動靜。

一個算命先生將卦攤支在西市槐樹下,特意選了臨近馬廄的位置,抓起一把陳年艾草丟進桌下的炭盆。

“老丈,給俺瞧瞧流年。”

一個挑糞的漢子撂下木桶,湊到卦攤前。

“收幾個銀錢?”

算命先生垂著眼皮,“算準了,客官隨意打賞。若有差錯,分文不收。”

“好!”漢子來了興致,將糞擔挪到一邊,粗糲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快給俺算算……”

算命先生不慌不亂地將龜甲放在炭盆裡,口中唸唸有詞。

忽地,炭盆中青煙暴漲,“轟”的一下,裹著焦糊的味道,彌散開來。

拴在樁上的馬兒受了驚嚇,不住地尥蹶子,嘶叫著,狠狠踢中一旁的糞桶——

糞桶轟然翻倒,穢物潑濺而出,濺得挑糞漢子褲腿上滿是腥臭的汙漬,驚得他跳腳大罵。

再看那算命先生,也是臉色大變。

“不好!天格裂變,地煞衝垣,上京城有陰祟作亂,將招大禍……”

沒等那漢子反應過來,算命先生已慌亂收拾卦攤。

“快走快走,這攤老夫不擺了。再算下去,洩露天機,必遭天譴……”

剎那間,街上人群騷動,受驚的馬匹揚起前蹄猛踏,大糞潑了一地,驚叫聲、咒罵聲與馬嘶聲響成一片。

搖光在二樓窗側看得忍俊不禁。

他坐下漫不經心地飲一口茶,叫來店小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從袖中滑出一塊碎銀,打在小二的托盤上,驚得對方差點摔了茶盞。

“客官,可是要添茶?”搖光挑眉輕笑,“天格裂變,地煞衝垣,上京城有陰祟作亂。這世道都要變天了,還喝什么茶啊……”

小二滿頭霧水。

待他離去,下樓才得知算命攤鬧的事。

街上賣炊餅的王老漢,一邊揉麵一邊跟人嘀咕。

“那先生說天格裂變,地煞衝垣,怕是皇城裡有什么不乾淨的東西,要出大禍了……”

隔壁豆腐坊的張嬸,也緊張地四處傳閒話。

“哎喲,我可聽說了,護城河裡那兩具男屍,就是衝撞了煞星,死狀可怖,連魂魄都被勾走了……咱們平頭百姓可得躲遠些!”

“昨兒個夜裡,我家窗戶半夜總響,該不會就是那東西作祟吧!這可怎么是好?!”

不消半日,流言便似瘟疫般蔓延開來。

從茶肆酒壚到深宅大院,人人皆在議論,愈演愈烈。

更有好事者,將此事與魏王李炎大鬧刑部的事情聯繫起來……

有太后庇護,宗正寺沒有為難李炎,但魏王與薛月盈的私生子養在靖遠侯府的傳言,卻突然間如野火燎原,甚囂塵上——

消息傳入宮中,承慶太后勃然大怒。

為保皇家顏面,她否認孩子血脈,還下令徹查。

“這般腌臢事兒,也敢攀扯天潢貴胄!查,看看到底是出自何人之口……”

有朝廷出面壓制,街頭巷尾的議論暫時沉寂,但上京城裡,無人不知顧介不僅娶了不潔之女,還替魏王養孩子,臉面徹底丟盡不說,連帶著靖遠侯和春夫人,都抬不起頭來見人。

靖遠侯府雞飛狗跳。

西廂房內,青瓷梅瓶碎了一地。

薛月盈正坐在妝臺前卸簪子,看顧介發脾氣,回頭冷笑一聲。

“顧大人這是發的哪門子瘋?聽了幾句混話,就來我跟前撒潑?”

“你還敢提?”顧介踢翻繡凳,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將她從梳妝凳上生生拎起來。

“滿京城都知道我顧家養著野種,靖遠侯府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倒像個沒事人似的?”

“我怕什么?蝨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薛月盈甩開他的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氣。

“你少拿貞節牌坊來壓我,你顧五郎是什么好東西?那公主府的門檻,都快被你踏破了吧?”

“賤人!”顧介怒極,抄起妝奩裡的胭脂盒,就朝她砸過去。

“顧五郎你瘋了!”

薛月盈沒有躲過,氣得抓起桌上的篦子,尖叫一聲,朝顧介撲上去。

兩人扭打起來,博古架上的瓷器紛紛墜地,哐當作響。

“作孽喲!”春夫人房裡的老嬤嬤聽見動靜,直嘆氣。

“又鬧起來了,這日子可怎生過呀……”

春夫人默默垂淚,實在忍不住,才披衣趕來。

顧介脖子上被抓得血痕交錯,薛月盈也是滿臉紅腫,披頭散髮,胭脂水粉灑了一地。

“是嫌不夠丟人現眼的嗎?還不住手!”

見母親被氣得渾身發抖,顧介甩開發瘋的薛月盈,踉蹌著退到門檻邊,胡亂整了整衣冠,突然看見搖籃裡的孩子,在蹬著腿大聲啼哭——

那脖子上掛著的長命鎖,還是太后娘娘賞下的。

在燭火下,好似在嘲笑他的愚蠢。

“母親,孩兒不孝!”

他“撲通”一聲跪地,朝春夫人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抹了抹額頭上的血跡,撞開雕花木門衝出府去。

一個人在街上頂著寒風,漫無目的地亂轉,直到梆子敲過三響,他方才裹著一件青布斗篷,跌跌撞撞地叩響了平樂公主府的角門——

下人識趣地開門,將人領進去。

夜燈朦朧,將他狼狽的影子扯得老長。

平樂公主半睡半醒,披著一件茜紗寢衣,斜倚在鎏金雕花軟榻上,慢條斯理地撫著墨緞般的青絲,眼尾挑起的弧度,像一把淬了毒的鉤子。

“顧大人這失魂落魄的模樣,可真是丟盡了世家子弟的臉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裡來的瘋狗呢?”

她聲音拖著慵懶的嘲諷,毫不掩飾的譏笑。

“怎么著?醜聞兜不住,被你的好夫人趕出來了?”

“公主殿下……”顧介狼狽地趴在地上,雙手顫抖著嗚咽:“下官是來為你效忠的。”

平樂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嗤笑一聲。

“說得倒好聽。且說說,你拿什么表忠心?”